又是九月九

■张金营（赤壁）

秋风乍起，梧桐叶落。暖暖的阳光依旧抚照在那面熟悉的红砖墙根下，温馨的感觉焐热了我心头的往事与情结。在那片恍如梦影的流光里，有一张和善安详的脸庞渐渐浮现，清晰起来……

30年前的秋，年轻的我因景仰伟大的平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在家乡做了一名走教代课教师。

在我短暂的走教历程中，彩霞阿婆是第一位毫无预示地亲近我的陌生人。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重阳节，从毗邻马路的福利院大门前经过的我，瞥见院内的热闹情景便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此刻，一位正静坐在院外红砖墙根下沐浴阳光的老人突然兴奋地站起身来，当我判定自己就是她招呼的对象之后，便快步小跑过去了。只见老人先眯缝着眼睛打量我一番，似乎在认定某种自我意识后，又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带有体温的鲜红苹果塞给我，颤动的嘴唇里还不停地喃喃自语：“平安……平安……平安就好啊！”之后，不知所措的我便带着莫名其妙的揣测离去了……回想起那番情景，多少年后我依然颇有意外的感觉；在陌生的邂逅中，那份真诚的亲切留给了我永久的感动与回味！

转眼间，第二年重阳节又来临。一年来，我吹着四季的风，常与这位老人相逢。也许是心中复杂的情愫交织涌动的缘由吧，我主动申请承担了学校组织的去福利院开展敬老传统实践活动的领队任务。当红墙院内场地上的表演、送礼活动结束后，我引领文艺骨干分子们涌进了阿婆的房间。正当我示意文艺分子们静下来展示特别节目时，一个特别有好奇心的孩子却为她的特别发现而惊叫起来：“哇，你们看，兵哥好酷啊！”于是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顺着“好奇心”的目光集中到墙壁上一张军人照片上去了。我发现：那是一张富有时代感的黑白照片，灰暗的杂尘和冷峻的色调难掩年轻军人的英俊豪气。不谙世事的孩子或许是在以崇尚明星的心态夸赞照片人物，而不懂时尚语言的阿婆也可能误解了孩子的美意。这不，老人家有点不满意了：“谁好哭啊？我的兵儿才不好哭呢！”这一来，正在津津乐道的孩子们顿时面面相觑起来，好在院长适时进来了，经验丰富的她提议为老人合唱一支歌，好跟流行风的孩子们立马便亮开了嗓门：又是九月九，重阳夜，难聚首，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

那一回，由我领队的慰问活动从形式上是结束了，而阿婆微妙的情绪反应却隐约留给了我莫名的困惑与纳闷。离开福利院的时候，院长怀着满满的感激为慰问队送行，她以动情的语调向我陈述了这位老人充满伤痛的人生简历：人称彩霞的阿婆年轻时是位漂亮的军嫂，当她取名“兵儿”的独子还未出生的时候，军人丈夫却因为一次塌方意外而长眠于援藏的征程上。后来让阿婆未曾料及的是，在这个特殊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也如父亲一样爱恋上了军人职业。更令阿婆难以接受的是，在南疆自卫反击战中，即将凯旋的兵儿竟然不幸误入了雷阵而献出了生命……至此，院长的陈述打住了，留给我的是一言难尽的意味深长。

从此后，在红砖墙根下一次又一次的重逢中，面对古稀之年的阿婆那步履蹒跚的老态和以含笑淡化生命伤痛的姿态，我苍白的语言却始终表达不出心中的感慨和感动。我曾经真诚地问她有什么需要，我可以为她做点什么，可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她的回答竟然是每天都想看看我。

有一天，阿婆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将要离校外出学习，一大早便颤巍巍地等候在凉意袭人的马路上。这一次她从怀里摸索出来的是那张儿子的遗照，我发现这张照片因为潮润明显出现了毁损的迹象。望着老人满脸的无奈与不舍，我顿时明白我应该做点什么了。

那一次，虽然因为学习我错过了当年的重阳节，但是却带回了一个意外的喜悦：我通过现代技术手段保护性地为阿婆翻拍出了一张精致的彩色照片，看过照片的人都认定照片上的主人同我存在形神高度近似的特征。然而，当我满怀欣喜踏进那非常熟悉的大院时，当我手捧照片走进那并不陌生的房间时，院长难掩伤感地告诉我：“重阳节刚过，阿婆就走了……她说你就是他的兵儿，很想看你啊！”听闻一切，回想曾相逢，存留在心间的困惑与纳闷倏然间也化为了人之常情的理所当然。

光阴流转，岁月无情。30 年后的重阳节，当再度望见那片温馨的阳光依然在抚照那面沉默的红墙时，我明白了——学会将人世的暖意静藏于心底也是一种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