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背景乐

邓昌炉（市直）

夜已深，屋外雨声滴答，坚定而从容。

这声音诱我想起已故的老父亲——这个与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石匠。

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一种声音就是父亲凿石头的声音。叮、叮、叮……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的脑海里；咚、咚、咚……像刻录机一样刻在我生命的光盘里。这声音貌似单调重复、枯燥无味，实则精准有力、化繁为简，它能把所有的心烦意乱变成清晰的纹路，能把所有的酸甜苦辣变成精致的形态。这声音是父亲生命的旋律，也是我生命的背景乐。

那是某个春天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在半梦半醒中听见老旧的木门咯吱响了一声。我知道是父亲要出门干活了。他刚刚翻耕完家里的田地，来不及换掉那身沾满泥巴的衣服，又要去干他的手艺了。每年春天，会有远近的客户请他刻墓碑。父亲没有上过一天学堂，竟然可以把碑文刻得撇捺有致、有板有眼，他甚至可以在各种石碑上雕刻图案，令我经常从客户们的赞美里倍感自豪。父亲出门后我会继续睡一觉，然后起床去学校早读，并且相信父亲会给我带回一些惊喜，比如一包沾着露珠的草莓，或者几颗带着花纹的鸟蛋……

那是某个夏日的午后，知了拖着慵懒的声调叫得整个山村昏昏欲睡。我不太情愿地走了两里山路，来到一处偏僻的山沟沟，心里有些害怕。但我很快就听到了父亲的凿石声，立即就壮胆了。我将一钵玉米糊提过去，喊了他一声。他抬起头，用满是皱纹和汗水的脸对我笑了笑，然后低头继续干，只见铁錾子的尖头火花飞溅，一盘石磨正在成型。铁錾子“势不可挡”的样子令我很是着迷。终于，父亲停下捶打，摘下那只断了一条腿（改用铁丝顶替）的眼镜对我说：“这块石头好，很硬！”这个道理我懂，石磨是用来碾磨玉米和小麦的，没硬度就干不动。但我没有接父亲的话，我只是说：“我要去学校了。”说完就走了。但我刚走不远，叮叮咚咚的声音又响了，那声音回荡在山间，有一种空灵的效果，仿佛一种穿越时空的远古音乐……

那是某个秋天的黄昏，夕阳照在我家门前的石桥上，有一种“小桥流水人家”的美感。我和几个同伴在禾场上玩“跳房子”，父亲突然从外地回来了。他修着光头、满脸胡茬、打着赤膊、蓝色短裤、脚穿一双破凉鞋，肩上用一把铁撬挑着工具篮，手上拧着一条鱼。他一到石桥就喊我的名字。我高兴地飞奔过去，接过鱼就往家里跑。还记得有一回，也是在黄昏，他给我带回一只小狗，我后来把它养成了最好的童年伙伴……

那是某个冬日的上午，我在千里之外上学。一个周末，我收到哥哥的来信，他说父亲为了给我多寄点生活费，接连几天冒着风雪在外干活，突然中风倒地了，不过问题不大，醒过来了……这个信息就像一锤子砸在我的脑门，让我一阵昏厥。我想像父亲拿着锤子倒在雪地的样子，仿佛铁錾子凿在心上一样痛……

雨声滴答，坚定而从容。时光正在这滴答声中消逝，却又在我父亲的凿石声中凝固。回想自己的人生路，其实父亲的凿石声一直在陪伴着我。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兼手艺人，没有对子女做过任何的说教，但他那简单有力的凿石声已胜过千言万语，让我在这生命的背景乐里，坚定前行，始终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