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旅之人,谁不思念自己的故乡!
乡友用微信给我发来一座青山、一泓清流、一叶扁舟的几张彩色老照片,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故乡的渡口!他卖了个关子,想邀我回去看看,我怦然心动,一锤定音,相约自驾游至县城,弃车步行,重走童年路,亲近那久违了的渡口,寻觅童年的遗梦,看看那满河的童话,彩色的梦幻还在么?
故乡,背靠隽水河,三面环水,一面被幕阜山阻隔。数十个村庄和一片平畴的田畈依偎在水的怀抱中。渡船成为故乡与外界联系的纽带,渡口造化出一道独特的风景。
从我记事起,就听着船橹咯吱咯吱的声音,跟随排着长队的过渡人,乘船过渡到河对岸的集巿——乌龟石,买煤油,打酱油。这是我最早见到的最繁华的地方。集市有粮库粮店、供销社、裁缝铺、铁匠铺……一条北上武汉,南下长沙的省级沙子公路从集巿穿过,并设有站点。集市车来人往,喇叭声声,颇有几分城市的喧嚣。据县志记载,乌龟石曾立有龟石大碑,远望欲动,熠熠发光。不知何时被贼人盗走。虽说碑石不在,却名声远扬。也许乌龟石渡口沾了它的灵气,渡船风雨无阻,平平安安,从没出现沉船翻船的事故。
我每次渡河返岸,习惯坐在牛筋草密密匝匝的河堤上,呆呆地望着熙熙嚷嚷、人来人往的过渡人,望着那条悬系苍生,从此到彼、从彼到此,穿梭在两岸的扁舟。我不知渡口起为何时,也不知渡船为何这么轻巧,只知道这里热闹,有看不够的风景。河堤下洁白的沙滩,细沙绵绵,柔软得像少女的肌肤。它连绵不断,宛如一条银色的长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沙坡缓缓,从河堤边一直斜延到水边。大大小小、圆圆滑滑的河卵石,或露出水面咬住了沙滩,或埋头水下掀起浪花。沙水相连,水石相依,浑然一体。银沙的衬托,卵石的幽秘,碧水的拂弄,清风的飘逸,渡船的灵动,静动相生,别有洞天。上苍呀,你为何要赐给故乡这么一幅天然的醉美画卷?!
水涨时,浊浪翻滚,奔腾不息,渡船双桨摆开,像一只戏水的天鹅,翩然游弋;水退后,一泓碧水,澄蓝透底,篙头轻轻点岸,渡船似风筝一样飘动。去县城上中学的一帮少男少女,在渡口边停下了脚步,抓起一把薄薄的河卵石,打出一串串浪花飞溅的水漂,散发出追梦的气息。准备远行的年轻人,用手挖出一个个沙坑,浸岀来的浊水一变清,争先恐后地牛饮起来,他们要把乡愁记在心上。一顶顶大花轿,把河对岸的新娘子抬过来,把河这边出阁的大姑娘抬过去,花轿一上船,摆渡人故意摇晃着双脚,让它颠起来,引得新人一声尖叫,满船的欢笑。
一位放牛的老爷爷,指着那些穿着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着水笔,手提皮箱的过渡人,笑眯眯地对我说,只有渡过这条河,走向远方,才能见到大世面,干出大事来。
我迎着初升的太阳,乘着那叶扁舟,越过隽水河,朝远方走去。不知翻越了多少崇山峻岭,走过了多少僻静的村庄,经过多少喧闹的都市,来到了东海前哨,来到西南边疆的沙场,辗转落脚过多个城市。每当我跨过长江、黄河,或看到一河清流,便想起故乡的渡口与渡船。
特别想家的时候,我回来了。一踏入渡口,渡船朝我轻轻摇来。故乡的渡船啊,它在告诉我,世界上最远的是路,最近的是心,渡船的心始终属于岸,属于不离不弃的岸。羁旅之人,何不与渡船一样呢?不管你走多远,心属于故乡,故乡就是永远离不开的岸!
每次回来,故乡都发生着意想不到的变化。青砖瓦房不见了,蜿蜒似龙的小溪不见了,弯弯曲曲的小路不见了。乡村公路把各村各组联成网,一条大路另辟蹊径,绕过渡口直通县城。我已记不清多少年没有从渡口走过了。
今天,我的脚步刚一踏入渡口,时空瞬间转换,仿佛迎来了岁月的沧桑,渡口有一种难言的凄凉感。河水还似昔日一样时急时缓地流淌着,可怎么也看不见水下的沙石,鱼虾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那梦幻般的沙滩没有一点踪迹,挖沙机留下的坑坑洼洼,陷阱坑道正在修复,倒是刚长出的嫰绿小草,让人看到了一线新的希望。渡船虽然冷落了,但拖儿带女的年轻妈妈,步履蹒跚的老人,三三两两,来来往往。河对岸就是她们的娘家,有他们的亲朋好友,近在咫尺,直线过河,不是搞有氧运动,仅是为省钱省时,因为他们多为贫困人口。年轻的摆渡人告诉我,现在的渡船是扶贫济困渡船,是电话渡船。政府拔款买的动力铁壳船,安全快捷,往返只收两块钱的油料费。摆渡人若不在船上,一个电话火速赶到。话没说完,他的电话响起,他的老父亲准备过来换班啦。恍惚间,一股清爽的河风扑面而来,我的忧愁随风消散。
夕阳的残照从渡口悄悄褪去,暝色四合,渡口的景色模糊了。渡船朝我们快速驶来,心中涌起一股酸楚。故乡啊,我又要远离你了,我多么想在沙滩上留下一双脚印,多么想补拍一张儿时玩沙戏水的照片,多么想挖个沙坑,多么想把甘甜的故乡水牛饮个够。可是,又多么的令人失望啊。那洁白如绢,连绵似龙的银色沙滩什么时候重现呢?晶莹透亮的河水什么时候还原呢?故乡的渡船呀,你能告诉我吗?(陈晓明 (市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