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天津文学》2023年第8期 责编:王震海)
尊敬的户主:你好!
我是一位不速之客。今天中午光顾你家。
我敲了三遍门,无意发现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开了。我问了几遍:“家里有人吗?”里面好像有人应答,我这才走进来的。进来才发现屋子里并没有人。我的心怦怦乱跳起来,紧张地走向门口准备出去。这时,你茶几中间放着的两百块钱扯住了我的目光。我走过去一看,旁边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先生您好!我出差了。如果您光临本舍,我给您备了这点心意,望笑纳!请手下留情,千万别弄坏我的电脑、电视、冰箱。”哦!原来这是你留给小偷的钱!
我想也没想,连忙把两百块钱捅进口袋就撤退。走到门口,突然耳朵里有个声音:“慌什么呀你!人家不是说出差了吗?”我关好门,回头又看了一遍那张纸条,并看到了压纸条的那个精美台历,台历上画满了记号,最新的记号画在本月的3号到7号上,标着“青海采风”四个字。我这才知道,从昨天开始,你去青海了,大后天才能回来。
我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真乃天赐良机也!但我立马警告自己:你想干啥?你又不是小偷。
真的!我先要向你申明:我不是小偷。是小偷我不会大白天来,更不会礼貌地敲门。我是个光明正大的人。至于我拿走你给小偷的两百块钱,这只是见财起心,顺手牵羊,天上掉下的馅饼不要白不要。
既然主人不在,我是准备立马离开的。可是人也奇怪,突然误入这一座不设防的城,置身于全新的环境中,一股复杂情绪顿时袭上心头,脚就不听使唤了。我没有急着出门,而是在茶几旁的沙发上坐下,身子往后一靠,长吁一口气,顿时觉得好累、好渴,便随手接了一杯饮水机的冷水咕噜一口喝完了。
我环顾你的房子,两室一厅。我估摸,加上阳台、厨房和厕所,总共不过50平米。是很陈旧的房子,几面墙壁石灰斑驳,贴的墙纸掉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家具不多,破桌旧椅。一台十二英寸电视机显得寒碜,上面落满灰尘。厨房一角挤着一台单门冰箱。小一点的房子是卧室,大一点的房子是书房。
书房倒是气派,一整面墙的大书架。书架上,桌子上,地面上,到处堆满了书籍和报刊。哇!这么多废纸!我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对不起,我把这些书报叫成“废纸”,不是侮辱你,这是我的“行业语”。在我眼里,这些的确都是“废纸”。你现在该知道了吧?我不是小偷,我是个收废纸的。
这里也要申明一下,“收废纸”不是“捡破烂”,这是两个不能混淆的概念。我从来不去翻垃圾桶,只上门收废纸,当然其它的废品也带着收,但主要是收废纸。这里面有我个人的一点小讲究。所以我走在街头巷尾,只喊“收废纸哟——”,把我的目的喊得清楚而具体。
嗯?你的电脑呢?你给小偷留言提到电脑,书房桌子上却没有看到。哦,你把它搬到了卧室的桌子上,还用一块翠绿的绸布盖着,绸布上还绣了一朵小荷花,可见你对这台电脑的爱护。是的,对于写书的人,电脑肯定是宝贝。然而你不知道,电脑更是我眼中的宝贝!这些年,我一直渴望着有一台自己的电脑,可是我买不起,也舍不得花这笔大钱。我揭开绸布一看,这是一台“长城牌”电脑,主机体积大,屏幕厚,显得很旧了。我打听过,原来要一万多,后来降到了五六千。不过现在谁还用这种笨重的台式?早就在用笔记本电脑了。我忍不住插上电源,主机亮了,且屏幕也没有设密码,点击文档,就可以打字了。嗨!太好了!我原来学过五笔字型,好些年没摸过电脑,几乎生疏了,这会儿手痒起来,干脆来练练打字吧!打点什么呢?对了,这是你的电脑,首先要打“感谢你!感谢户主给了我这个学习的好机会!”
我突然想到你给小偷的那个留言。你真是个心地善良之人,对一个小偷竟如此客气,想得这么周到,虽说只是两百块钱,礼轻情义重啊!如果我是小偷,肯定会被你感动。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会给你留言:“户主您好!感谢您的一片心意,这两百块钱我笑纳了……”哎呀我打这个干什么?我又不是小偷。删除!
那么,我是什么呢?虽然是误撞,但我在你的房子里呆了整整一下午,这算什么?我还进了你的卧室,打开了你的电脑和电脑旁的小电扇,这又算什么?我虽不是小偷,但我跟小偷一样心虚;我虽不是小偷,但我也得到了两百块钱;我虽不是小偷,我也应该跟你留句感谢的话。对了,以上写了这么多,既是我的打字练习,也可以算是我给你的留言吧!
天快黑了,我得赶紧出去了。
尊敬的户主:你好!
实在不好意思。我本想趁天黑溜出去,可是没能成功。有几回刚把门打开一条缝,楼道里就响起了脚步声。有放学归来的小孩,有下班回家的大人,他们说说笑笑,脚步咚咚,从你门口经过时,有人还故意猛踩一脚,或大声地“哈”一声,大概是让声控灯亮起来。可这每“哈”一声,都把我的心震得怦怦跳。我虽不是小偷,要说不紧张那是鬼话。等到楼道里的声音少了,周围安静了下来,我就更出不去了。楼上、楼下的户主倒好,我最担心的是对门的邻居。咫尺之间,木门又不隔音,他们一家人的声音都传过来,听得真真切切。不知道你是否像有些人那样,出远门前交待对门照看一下。如是那样,我一点小小的动静对门也会关注。我哪敢开门,连灯也不敢开,就傻傻地坐在沙发上,后悔下午只顾打字过瘾,耽误了出去的时机。
对门飘过来菜油香和碗筷的声音,我这才感觉饥肠辘辘了。从中午开始我就没吃饭。借着屋外路灯从树叶间透过来的微光,我进厨房打开冰箱,只有两三样疏菜,冷冻室里空空如也。就是有好菜,我又哪敢开火发出声响?要是有熟食就好了。我摸索着在客厅的几个柜子找了一遍,翻出了两个硬梆梆的面包,也不管过期没过期,便狼吞虎咽了。
接下来的时间该如何打发?我来到你的卧室,拉紧了窗帘,双层的窗帘倒挺厚实。我重新打开电脑,调了一下屏幕亮度,使它的微光不会透出窗外,又隐约看得见房间里的一切。我一抬头就看见了你。墙上挂着你的几张照片。你不似有的女人,照相时刻意装扮得花枝招展,或吊带短裙,或坦胸露背,浓妆艳抹,假眉假睫毛,还挺胸收腰,搔首弄姿。你长得清浅,慈眉善目,素颜真面,略施淡妆,着装简朴,青衣小帽,倚立随意。你这种装束既符合你的年龄,也与你的职业相匹配,特别是戴上这一副金丝细边眼镜,更添几分品位,成熟而高雅,透出一个文化人的气质。我最喜欢中间这一张。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这一张最自然,最贴近生活中的你。我见过的你就是这样的一副相貌。
你肯定是记不得了,而我却把你当时的音容深深刻在了脑海中。那天也是一个酷热的正午,应该是周末吧,我走进这栋院子,刚吆喝两声“收废纸哟——”,你站在三楼阳台上喊:“这里!”你的客厅里散摊着不少旧书旧报,让我好不高兴。我迅速把它们拣顺捆好,用秤称了。你又指着旁边码着的一堆书说:“把这个也拿走!”我一看,这堆书有十几捆,包装带都没拆开。我有些狐疑:“这都卖掉吗?”你干脆地说:“卖掉!”我说:“这都是蛮新的书呢!”你没好气地说:“叫你拿走就拿走!”我赶紧秤了一捆,便开始往外搬书。我想我不该多嘴,惹你生气了,却听你又咕哝了一句:“其实这些书还是有用的。”我看见你一副舍不得的样子,便停下来,用目光征求你的意见。你顿了一下,又再次下了决心:“卖掉吧!卖掉!统统卖掉!”你见我搬得满头大汗,还帮忙提了几捆。跟你结账时,你很爽快,把斤两的零头抹掉了,把钱的零头也抹掉了,还从冰箱里拿出酸梅汤来,硬要我连喝了两碗。也就是这个时候,我认真地看了你一眼,看到一张好看而和善的脸。我感激地说了一声谢谢,出门的时候,还听你嘱咐了一句:“天太热,莫中暑了!”这一幕你肯定没印象了,因为它是两年前的事。
我收到的旧书一般不会直接送到废品收购点,而是先拖回到我的出租屋里,摊开在地上,看看有没有我喜欢的书。对于这一点别人不理解。但没办法,这是我从高中时就落下的“毛病”——我太喜欢看书了。我把从你家收来的书打开一捆。嗬!竟然是你自己写的一部小说《大路通天》,勒口上有你的照片和简介。具体的介绍文字我忘了,但我记住了你的名字——“映雪”。当然这是你的笔名,因为《百家姓》里没有这个姓。我之所以记牢了这个名字,是因为我知道“囊萤映雪”的典故:车胤用口袋装着萤火虫照明读书,孙康借着雪的反光读书。你取这个励志的笔名用心良苦,因为在这本书里你写的就是一个励志故事。小说中的主人公车大明是一位高中毕业生,高考落榜不落志,克服重重困难,开辟荒山建果园,依靠科技培育新品种,又带领乡亲一起致富,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也收获了甜美的爱情。故事很精彩,主人公车大明很可爱,他有一段经历跟我很相似。我连续三个晚上就把这本书看完了,看得我激动不已,热血沸腾。很长一段时间,主人公车大明的伟岸形象老在我的脑海里出现,我很愿意像他那样去发奋,去闯关,去创一番事业。这么激励人的好小说居然没人买,没人读,只能作为废纸卖,真是太浪费了。我都替你惋惜、痛心了好一阵子。
现在你知道了我是一个爱读书的人。我上学的时候算是蛮用功的。我家在一个偏远山村,父母让我上学不容易。初中的时候我的各科成绩都在班上名列前茅,上高中后有些偏科,特别喜欢语文,像鲁迅的《故乡》《祥林嫂》《阿Q正传》《孔乙己》我几乎都背得来。高三的时候我迷上了读小说,小说为我打开了一个奇妙无穷的世界。我到处找来小说看,看得如醉如痴,有时上数学课也把书藏在抽屉里看。我知道这会影响学业成绩,但就是控制不住。高考时,我以一分之差名落孙山。我妹妹说我是一个爱看书的受害者,但我始终坚信“开卷有益”,所以至今还保留着喜欢读书的习惯。
我喜欢看书,当然对写书的人钦佩有加。读了你的《大路通天》,我觉得你这么优秀,又这么和善低调。我不会像一些年轻人盲目狂热地追什么影星歌星,我只对你这种有思想有内涵的人心怀敬意,甚至有几分崇拜。虽然这两年我长期在城西那边收废纸,一直没有到城东这边来,但我总没忘记到你家收废纸时的那一幕。
你现在该知道我今天来你家的原因了吧?一进这院子,我就直接上到三楼,直接敲你的门。我相信你这里肯定是有不少废纸要处理的。万万没想到的是,你给我唱了这曲“空城计”。
想想,你真是个极细心的人。你别出心裁,给小偷写留言条,还把它放在茶几正中间,用台历压住,非常醒目,生怕小偷看不到。这么细心的人怎么如此粗心大意,出门时居然忘了把门锁严呢?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阴错阳差啊。
尊敬的户主:你好!
刚才一辆小车开到院子里。我听到了引擎声,心里猛然一阵狂跳,莫不是你突然回来了吧?我慌忙关了电脑,起身准备逃跑,却听到一对男女的对话,原来是楼下的户主回家。
青海千里之遥,怎么这么快回得来?我这是做贼心虚,更正一下,我这是没做贼也心虚。不过刚才打字的时候我倒是心静了不少,没有那么慌张和烦躁。于是我又重启了电脑,打起字来。再聊一会吧,不然这时间如何打发?
我今天进到你家后有两点吃惊:一是你书房里的书这么多,二是你的家具这么简陋,家电这么陈旧。这些书怕是有几千本吧?堆得层层叠叠,书山有路勤为径,这真像是一座座书山呢。这么多书要花多少时间去读!要花多少钱才能把它们买来!为什么不用买书的钱买一两件稍好一点的家具呢?像你这种身份、这个年龄,正是讲究的时候呀!不说把房子装修得金碧辉煌,至少也该弄得清爽、温馨一点吧。我真的没想到,一个年轻女作家的房子竟是这样一副穷酸相。我若说出去,人家也不相信。
听说当作家是很富有的,稿费按字数算,连标点符号也算钱。听说外国的作家没有工资,只有我们中国的作家每个月还发饷。我猜想你至少工作十年了吧,写作的时间可能更长,总该赚了不少钱吧?怎么就这样不会享受,刻薄自己?你看你这电脑桌还不如我上高中时的课桌,这椅子坐着都咯屁股,这部小电扇比我房里的还便宜。还有,你这门上的锁,人家都换成了指纹锁、声控锁,三重保险,谁还用你这种简单的容易坏的老锁?也难怪你出门时没有把门锁好。我真傻,我只看到了你们作家光鲜的一面,不知道你们竟过得这样窝囊。
想起来你像在搞笑。我也听说过有的小偷蛮使坏,偷了人家的东西,还把人家的电视机浸泡在脚盆里,把冰箱扳倒横放在地上。但你没有想过,小偷八成是不会光临你的寒舍的。现在的小偷智商高,会踩点,会判断,追求高效益,那些豪宅、别墅、气派的大院才是他们关注的地方,像你这种破旧院子压根儿入不了他们的法眼。要是真有个小偷进来了,看见你只给他两百块钱,他可能会生气,骂你:“小气鬼!把我当叫花子打发呀?”他可能按你在留言条上提示的,把你的电器都毁坏个精光。那样你就惨了。不管他毁不毁你的电器吧,不高兴是肯定了的,辛辛苦苦冒险一趟,却进了这样的寒碜之家,他一定悔青了肠子。
下午我看到了,你书房的一角堆了一捆捆的书,那应该都是你新写的吧?我实在搞不明白,这么好的书怎么不能变成钱呢?不是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吗?看来当一个作家也有难处呀,做一个文化人不容易呀!
可是,奇怪的是,有人说文化生意最好做,文化最来钱。他初中也没毕业,大字识不了半竹篮,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文化人,把文化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赚了个盆满钵满。你问我说谁?说我的妹夫呗。咳!家丑不可外扬。我不想说他那只癞皮狗,那个活流氓!说起他我就要反胃呕吐!
对了!我该去看看对门一家睡了没有。等他们睡下了,我就要溜之大吉了。
尊敬的户主:你好!
我从猫眼瞄了瞄,对门的灯倒是关了,但电视一直在播放电视剧,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声音不停地评说,应该是一对“夫妻剧评家”吧。他们好像是在追“韩流”,都快十一点了,也不考虑一下其他的娱乐项目,我真有点心生暗恨。没办法,那是人家的自由。
我只好再回到电脑前。来,我们继续聊吧,不然时间过得更慢。
我之所以敬佩你,是因为你写了那么好的书,你是个真正的文化人。我见过不少假文化人,我那个丢人的妹夫就是一个典型。咳!我怎么又提到这个灾星?我不想提他,提到他不说几句又憋不过,干脆,我不把你当外人,都跟你说了吧!
我妹夫是我邻村的人,大我四岁,初中没读完跟人打架被劝退回家,无所事事,又不肯下地,成天到小镇转悠,是大家眼里的“小混混”。当他成为我妹夫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有模有样的“文化人”了。他衣冠楚楚,西装革履,戴着墨镜,一根大红领带上经常沾着油渍。他夸耀说:“舅子,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没想到妹夫有今日吧!”我说:“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如何摇身一变成了文化人?”他说:“怎么叫摇身一变?现在都流行说华丽转身。”“听说你当年去贩篾货……”“我什么都贩过,贩米,贩菜油,贩旧衣裳,贩什么都不赚钱,还不如贩文化。”“文化也可以贩?”他神秘兮兮地说:“这个你不懂,以后慢慢教你。”他有好多头衔:诗人、书法家,副会长、顾问、会员。来我家订亲的那天他送我一本诗集,自己印刷的。天呐!说是顺口溜也不顺口,说是口号又没标点,既没押韵,又无平仄。写的是什么东西?把我大牙都笑掉了。他说:“封面上标着呢,我这是‘新格律诗’,当然不讲平仄韵脚。”其实他根本不懂平仄韵脚。后来他懒得写诗了,搞起了书法,说是写字比写诗好卖钱。他买了几件文化衫,上面印了一些草书或行书,又花几百元买了一个书法研究会会员,据他说是国家级的,也没人去考证过真假。人家就冲这个叫他书法家,他答应得山响,把润格提得蛮高。我奇怪:“你那几个鸡脚爪一样的字居然有人要?”他得意地说:“书法没得巧,只要你瞎搞。只管把字往歪里写,往丑里写,越歪越丑越有人要,千万不要写得正儿八经有撇有捺。至于润格也要往高里定,越高人家觉得你的字越值钱,这跟时装店卖衣服是一个理。”再后来,他又当起了“国学大师”,每天穿着印有无数个圆形“唐”字的古装,手握一把大折扇,昂首挺胸出入于书院与各种大小国学培训班之间。我暗暗思忖,他是何时开始研究起国学的?他却酒后直言相告:“我哪里读过什么《易经》《心经》?都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尽管我很瞧不起他,经常冷嘲热讽,可他不记仇,说:“过了栎柴无好火,过了郎舅无好亲,妹夫发了财不能丢了舅子。只要你跟着我干,保管三个月把你培养成大文化人。”他有时硬要带我去参加他们的聚会,说是可拜见一些当地名流,开阔眼界。我的天,尽是一些半桶水,半调子,歪瓜裂枣。一个个自命不凡,自吹自擂,吹得死鱼可以翻身。没喝酒之前,他们拿腔捏调,端着架子,三杯下肚,就露出了浅薄轻狂的真面目,丑态百出。上高中时,老师给我讲过一副对联:“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我觉得用这两句话来形容这帮人太贴切了。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我妹夫这种假文化人不在少数,而且很有市场。就是他们这些人,把“文化”糟蹋得一塌糊涂了。我虽然是个收废纸的,没有多少文化,但我知道“文化”是个很高雅、很圣洁的字眼,不是每个词后面随便带着的一个后缀。这些年,恰恰是那些没有什么文化的人偏偏言必称“文化”,诸如烟文化、酒文化、性文化、厕所文化、旗袍文化……他们给所有东西贴上“文化”的标签,也顺理成章地给自己贴上了“文化人”的标签。我有时真被搞糊涂了,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不知道谁是真正的文化人,谁是滥竽充数的家伙。
但俗话说得好,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真假文化人靠他的作品说话。像你,不用你吹,读了你的《大路通天》,我就认你是个有实力的作家,认你是个真正的文化人。越把你跟他们一比,我就越钦佩你。
让我不明白的是,像你这种真正的文化人,却这么穷酸不堪,写这么多的好书却卖不开,只能作废纸处理。而像我妹夫那种假文化人,偏偏混得风生水起,活得潇洒,过得滋润。我妹夫的确是赚了大钱的。他成立什么文化研究会,办国学培训班,办文化公司,卖字,也卖其它东西,每一笔“文化生意”都有进项。若论经济头脑,我还真不如他。但我始终瞧不起他,从来不用他一分钱。我骨子里是有一点傲气的。我总觉得他那些钱不干净,是骗来的,是糟蹋文化换来的。然而他觉得很光彩,荷包里有了几个臭钱,烧得他找不着北,成天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这种寡廉鲜耻的人,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些年,凭着他有那些臭钱,干了几多恶事,害了几多人。我妹妹就是最大的受害者。
尊敬的户主:你好!
刚才响起一阵窸窣的声音。我屏息谛听,声音是从书房那边传来的。莫非真有梁上君子?他是怎么进来的?只有一种可能,在我来之前他就进来了,你家的门原来就是他打开的。想到这里我紧张了起来,但又有几分镇定。说不定他把我当成户主了,不然他如何一直藏在某个角落。这样的话,他一定很怕,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把他轰出去。当然我也很怕,万一他来个狗急跳墙,对我行凶呢?前不久不是有一对夫妻半夜抓小偷,被小偷捅了刀子,一死一伤吗?想到这里我的腿有点抖颤。怎么这样窝囊?我给自己壮胆,把客厅的灯突然打开,抓起一根扁担,那是我带进来准备挑废纸用的。就在这一瞬间,从书房里冲出一只毛茸茸的大老鼠来。我的天!你家里居然还有老鼠!是你养的宠物吧?这么肥硕,是吃你的书养肥的吧?那这是一只有文化的老鼠了。哈哈。
该死的家伙,让我虚惊一场,把我们的聊天打断了。说到哪儿来了?对,说到我那个既可嫌又可怜的妹妹。
妹妹比我小两岁。我们就兄妹俩。因为家里太穷,父母让妹妹读完初一就辍学了,在家做篾货卖钱供我读高中。其实妹妹的成绩比我优秀,要是读下去说不定能考上个好大学。她不仅聪明,人也长得清秀,弯眉细长,肤色白晳,长发飘逸。一家有女千家求,上门说亲的踩薄了门槛,其中就有邻村那个“小混混”,即后来的妹夫。我坚决反对,并说服了父母,可是妹妹却很满意,还瞒着我们跟他一起跑出去旅游了一趟,把生米煮成了熟饭。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妹妹对这个劣迹斑斑的人崇拜得不得了,好像他是世界上最有文化的人;妹夫也信誓旦旦,要把她培养成当代的李清照。他带着她做过各种文化生意:他卖字,她做托;他吹牛,她帮腔;他们唱“双簧”,一起去骗人家做宣传、出赞助。妹妹读书虽少,但那一套骗人的把戏一学就会,加上她伶牙俐齿,成功率很高。实际上,那些年妹夫是在利用她的巧舌如簧和女人的攻关优势在赚钱。
我想,像他们这种假文化人之所以有市场,能形成气候,一方面是他们会骗,另一方面是有那么多人愿意被骗。如果要追究假文化大行其道的责任,骗子是祸根,但那些盲目、盲从的人也难辞其咎。我把这些人称为“被骗子”。起初,我妹夫是“骗子”,我妹妹就是“被骗子”;后来,我妹妹也成了“骗子”。“骗子”与“被骗子”加在一起,就搅得混水汹涌,乌烟瘴气。
我的这些观点,不知你赞同不赞同。你也许会说,你一个收废纸的怎么懂得这么多?因为我这几年老是在想这个问题。你要知道,我是“文化骗子”的受害者。我虽然没有被骗钱财,可我丢失了唯一的亲妹妹。
按说,我妹妹为我妹夫应该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吧,可是她没有得到好下场。妹夫本身是个流氓,腰包鼓起来后就变本加厉,为非作歹。当年妹妹不顾家人反对要嫁给他,村里人就议论,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粑上了。妹妹反驳说,牛屎做肥料花才开得更鲜嘛。哪想到现在,这堆牛屎上不止插妹妹这一朵花。妹夫不仅是个文化骗子,也是一个爱情大骗子,他同时玩着几个女人,甚至当着自己老婆的面跟新欢厮混。妹妹找到我哭诉,我劝她赶紧离开他,可妹妹偏舍不得这样一个“文化名人”,还跟他缠在一起。但人家已经厌倦了她,没把她当人看待,变着法子虐待她、侮辱她,而她逆来顺受,从不反抗。对于这样一个喝了“迷魂汤”的妹妹,我像鲁迅对孔乙己,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结果呢,她还是走了。因不知死因,警察来了,发现了她留下的一张纸条。她说她不是死了,是得道了,成仙了,她是喝了太上老君的仙丹走的。
尊敬的户主:你好!
只怪我说起来没完没了,昨夜聊到了两点,实在太困了,真想睡一觉。你的床就在旁边,但我决不能睡上去,这是你的神圣领地。我已经闯进了你的私密空间,再不能侵入你的“核心地带”了。我来到客厅,想在沙发上躺一下,不行,客厅里闷热,而且我有个打鼾的习惯,鼾声如雷,对门肯定会听得见。我又回到电脑前,只好坐在椅子上打盹,但这样极难受。
身体难受,心里也难受,就好比一个在水里挣扎的人,看到一条救生船停靠在身边,就是游不过去,上不了船,眼看就要沉入水底。借着电脑温柔的光,我看到你的床子倒是收拾得很清爽,竹席上整齐地摆放着叠成方块的紫色空调被,一个覆盖着印有菊花图案枕巾的单人枕头,薄纱蚊帐半遮半开着,使得梦幻般的感觉愈浓。
熬了一会,实在受不了,我心一横,何必看着咸鱼吃干饭呢?躺一会儿也是好的。我就小心翼翼地撩开蚊帐,索性在床的外侧和衣躺下去。没想到这一躺,倒把睡意赶跑了。嗬!我这是睡在哪里了?一个女士的床!一个散发着浓浓女人味的床!这味道很特别,令我无以准确言说,不是脂粉味,也不是香水味,它极具渗透力,一瞬间浸染了我的每个毛孔,使所有的细胞都做了俘虏。一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第一次遭遇这种味道,不被杀伤才怪呢!
怎么只有一个枕头?从照片上看你应该是三十左右,难道你还没处男朋友?你是“剩女”?这么优秀的人,是怎么“剩下”的?肯定是你眼界太高,你的白马王子还没出现,或者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年轻女作家”,凭你这头衔,一般的男人哪能匹配?哪敢娶你为妻?也许你是埋头自己的事业,耽误了谈情说爱?不过即便如此,你也不晚!有人说“女人三十豆腐渣”,这要看什么人,对于一些平庸之女,豆腐渣都不如;而对于你,三十正是青葱岁月,还是豆蔻年华。
又猜想,也许你早已结过婚,只是离异。现在是个离婚率暴增的时代,而成功人士的离婚比例更高,因为他们更需要夫妻共同语言,更需要提高生活品质。至于文化人,感情细腻,追求新鲜,崇尚浪漫,他们更是“离婚急先锋”。在这种“离婚大比拼”的氛围中,你若是从了众,我也非常理解。但我不希望你是离异,倒希望你是“剩女”。为什么有这个奇怪的想法?我也说不清。
我久久望着蚊帐顶,一片朦胧的雾在沉浮,在扩散,把我包裹了起来。我渐渐进入了梦乡。
我没想到,这么晚,你竟然回来了。我听见你的脚步悄悄走进了客厅,走进了卧室。我睁开眼时,你已来到了床边。我慌乱地要起来,疲倦的身子却动弹不得。我看见你面带笑容,做了一个不要起身的手势。“户……户主!你回……来了?”我紧张得有点结巴。你温馨地说:“别紧张,你叫我映雪吧!”我说:“我知道你的名字。这么美而雅的名字,我一个收废纸的怎么能随便叫?”你说:“收废纸的又怎样?名字就是给人叫的嘛。”说话间,不知道你怎么变戏法似地到了床子的内侧,与我并排躺着。我更紧张了,不敢侧过脸去看你,不敢动弹,也不敢说什么。我闻到了你的体香,如淡淡的桂花香;又听到了你轻盈的呼吸声,像圆润的露珠在夏日的荷叶上来回滚动。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你轻声问我:“睡着了吗?”我答:“睡不着。”“是不是在胡思乱想呀?”我连忙否认:“没有。我不敢胡思乱想。”你说:“你知道柳下惠吗?”我说:“知道。我正在向他学。”你的声音好像有点不高兴了:“哼!柳下惠坐怀不乱,那是因为他有病!难道你也有病吗?”“我没病。可我……是个收废纸的。”你说:“收废纸的又怎样?收废纸的不也是人吗?”听到这里,我浑身的血脉喷张开来,一颗心怦怦响起,像要跳出胸口。我鼓足勇气想要看看你的脸。我把头往右一偏。啊?躺在我身边的竟然不是你,而是我那气绝身亡的妹妹!她样子很可怕,一双怒目圆睁。
我惊叫一声,猛然坐起,心有余悸。天哪!我怎么做起这种荒诞的梦来!这不是“桃花梦”,这是“罪恶之梦”!我羞愧不已,连骂自己无聊、可耻!
尊敬的户主:你好!
盛夏夜短,梦一醒天便大亮了,我得赶紧出门。
好险!我刚靠近门口,门就被咚咚敲响。我屏住气息,谛听门外的动静。是对门邻居的声音。女的边敲边问:“屋里有人吗?”连问了三遍。男的说:“肯定没人。好像是前天就出差了,我在院子门口碰到她推着个大旅行箱往外走。”女的说:“正是这样,我就觉得奇怪,昨夜我真的听到了很响的鼾声和一声惊叫。”男的说:“我怎么没听见?一定是你幻听。”“你一睡下就像死猪一样,你当然听不见!”男的催促道:“快走吧,人家都爬到山顶了。”他们是起早去锻炼的。女的不听,又敲了几声。男的有些不耐烦了:“人家又没有交待我们照看,你莫狗咬耗子,多管闲事!”硬是把女的催走了。
我真的很感激这男的,不然女的还要纠结,敲得我心里发慌,不知所措;但我又对男子责怪“多管闲事”很不认同。这种“少管闲事”的社会心理,正是造成如今小偷盛行的缘故之一。过去是夜不闭户,几十年前也不存在封阳台,现在是家家户户的阳台封得像鸟笼,人成了鸟。其实是封了主人,没封住小偷,小偷越来越多,越来越猖獗。锁是越来越好,但他们开锁的技术也越来越高,叫人防不胜防。所以最好的锁是人心,是社会风气,只有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小偷才会收敛。可悲的是:现在的人们都不愿多管闲事,各人自扫门前雪。
又是虚惊一场。
对门的邻居爬山去了,这可是我出去的最好时机!
可是我突然觉得我并不非常急于出去,好像还有什么事儿没有做完。回头一想,有几次,我似乎是在自己给自己找出不去的理由。我若是真的想开门出去,一闪身,几秒钟就完成了。而我总是犹豫迟疑,放弃了出去的时机。这是一种什么心理?我也说不清。难道是有一丝丝留恋?留恋什么呢?是屋外酷热、坐在客厅沙发上的舒坦?是书房里那些堆叠如山的书籍?是电脑打字的那份畅快?哦!我想起来了,应该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还想跟你继续聊下去。要知道,这些年,我独自一人,每天闷头闷脑地干活,几乎成了哑巴。没有人陪我说话,没有人愿意跟我交流,更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人。我好孤独啊!这一次,老天让我碰上了你,把我的话匣子打开了,我就有说不完的话,好比一座蓄满了水的水库,一旦泄洪,流泻而下,根本停不下来。
实话实说,聊着聊着,我已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是老熟人了。某个时刻,我似乎把你当成了亲戚,甚至当成了大姐。哦,对了,你能不能允许我叫你一声大姐?原来电台有个“知心大姐”的节目,专门跟听众谈心,我听过的,那声音像软糖,一直甜到我的心尖尖上。我真想你也做我的“知心大姐”。我愿意跟你掏尽我心窝里的话,我多么渴望你能多了解一下我。
我是一个从小立大志的人,可以用“志薄云天”这个词来形容。上小学三年级时老师问我的志向,我说要当飞行员,驾驶战机翱翔在祖国的蓝天,或者当宇航员,坐上飞船去探究宇宙的奥秘。中学时仍是豪情万丈,要考上名牌大学,要当科学家……可现实很骨感。高考以一分之差落榜后,我成了一名“地球修理工”。我虽然哭过,痛过,但并未心灰意冷。我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挑灯写作,有志当一名作家。你莫笑话我。我有“两高”为榜样,一是外国的高尔基,一是中国的高玉宝。高尔基只上过小学三年级,高玉宝从没上过学。前者写出了《海燕之歌》《童年》等世界名著,后者写出了轰动全国的《半夜鸡叫》。而我读到了高中毕业,比他们的条件好一百倍。我读的课外书籍也不少,尤其是小说。我的很多同龄人只知道成天刷手机,看抖音,没有耐心读书,是因为他们没有品尝到小说里面那种美妙至极的味道。读了这么多书,我自信能写出一点好东西来。
没想到我的“作家梦”不久就破灭了。家里实在太穷,爹娘成天唉声叹气。老爹要我随村里的人外出打工,我不听。那天中午,趁我下地干活时,我爹把我几尺高的稿子全烧了。我哭了一整天。爹说:“写这些鬼东西能当吃当喝?全是废纸!”我说:“废纸也能卖呀。为什么烧掉?”爹说:“你要卖废纸,那就到城里去收废纸卖呀!”残酷的现实泼了我一身冷水,使我惊醒过来。从此我背井离乡,来到城里混。
我说是“混”,因为我对城里的生活很不适应,城里人的许多套路我都不懂,两眼一抹黑。实际上,对于一个出生农村的高中毕业生来说,许多大门都是关闭了的。我知道,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有些是表面的公平。比如高考。山外的高考升学率那么高,而在我们山里,一年能考上几个就喜得敲锣打鼓。山里的孩子再用功,办学条件包括师资总不如城里,教学质量就拉开了距离。又比如高中毕业生找工作。城里人鱼有鱼路,虾有虾路,父母总能帮孩子找个门路。而我的爹娘只跟泥巴粪桶熟,城门都没进过,更没有半点人脉资源,全靠我自己来瞎混。人的命运不是天生就有的,但确实是存在的。想起高中时期,我曾是个优等生,不仅成绩在前列,思想品德也好,多次得过先进,还是班上的第一批团员。可是一旦高考落榜,这些全部作废,我的人生从零开始。差之一分,失之一生。如果我当时有钱复读,今天绝对会是另一副模样。
进城后,我四处乱撞,八方碰壁,到工地搬砖、拖水泥板、抬钢筋,帮人家扛煤气罐、送饮用水、捅下水道……苦活累活脏活都做遍,勉强混得个肚儿圆,落不到几个小钱。快奔三十的人了,只养活自己,无力回报日益老迈的爹娘,没脸回去见他们。他们下令说,赚不到钱找个老婆回来也行,不然就不要回家。我混得这样栽,到哪去找个老婆?所以几个春节都没回去,爹娘的形象都模糊了。这么多年,我就这样东跌西撞的,如果这也叫“打工”的话,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工种”,最后的“工种”就是收废纸。
怎么就想起收废纸呢?这里有个故事,不,是个事故。有一天我在街头走路,一个戴着草帽的捡破烂的人叫我的名字,我一看是老家村子里的祖应。我们从小在一起玩泥巴的。他到这里来捡了多年破烂了,一直没有回家,村里人传说他在外面发了大财。祖应裂嘴一笑:“村里的人这样传,我蛮高兴,我这不是光宗耀祖了吗?”他看我一副落魄的样子,建议我就干这个,钱没多的有少的,反正不要成本,关键是自由,自己跟自己当老板。他把我的心说热了,又教了我一些注意事项,都是他亲身的经验和教训。我说:“那你就是我的师傅了,改天我请你喝拜师酒。”他满口答应,并指了指旁边一家小饭店说:“就到这家饭店来喝。这个老板对我蛮好,废品都是由我来收。”十来天后,我卖了六十多块钱的废品,想约他喝一杯,打他的“老年机”,不通。我赶到那家小饭店。女老板告诉我,他走了。前天中午,他到店里来收废品,人家的生日宴刚散,他收了一些剩菜残酒,就坐在那个角落里喝。我们都熟了,我走过去说了一句“这是寿酒,喝了添福加寿”。他满面红光,说谢谢老板吉言。他喝完就骑着那辆三轮车走了。谁想到呢,走出还不到一里远吧,他就一头撞在了路边的电线杆上,没再醒来。听警察说,他自己负全责。女老板擦了一下眼角,说,可怜的人哪,听说那辆三轮车还丢在那路边。祖应的死使我悲伤了好一阵子。但我不讲禁忌,去帮他把那辆三轮车捡了回来,并一直在使用。这里有一点“继承遗志”的意思。虽然没喝成拜师酒,但他实际上做了我的师傅,我相信师傅会保佑我平安。我只有好好地干才算对得起他。所以三年来我再没有换“工种”,只是把业务重点调整为“捡废纸”。这样说来,我捡废纸是我师傅早就安排好了的,也是当年老爹骂我的话,一语成谶。这就是命运,我无法抗拒。
原来我也听说很多捡破烂的发了大财,买别墅,买豪车,其实那是哄鬼的话。真要是那样,全国人民都来捡破烂了。我捡了三年废纸,交了房租,除去吃喝,所剩无几。这且不说,一天到晚满城转悠,风风雨雨,也是有风险的。我师傅的死就是例证。我发现,我们捡废品的生存环境还不如小偷。对不起,我又拿小偷来说事。这些年,小偷的“口碑”似乎有越来越好的趋势。你应该也听到过,说某某小偷立了大功,牵出了一串大贪官;说某某小偷有智慧,扯出了某领导的婚外情;说小偷们有正义感,只劫富不欺贫;说小偷中也有“义偷”,讲“偷德”,偷了钱包还把身份证寄还失主。文艺也关注他们,不是有个电影叫《天下无贼》吗?把一对扒窃搭档写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有这样的社会环境,小偷们自然有恃无恐,游刃有余,过得自在滋润。而我们这些“拾荒一族”,生存空间是这么狭窄,苟且在闹市的边缘,偷生在阴冷的角落,自生自灭,无人关注,连得个“差评”的机会都没有。这个城市,大街上人山人海,煕来攘往,谁看过我们一眼?一粒灰尘落到谁的身上,谁也会掸一下,而我们竟不如一粒微尘,仿佛压根儿就不存在。其实,我们收废纸的人并不是“废人”,而是有用的人,不说贡献,至少也是社会的重要一环。一座城市,没有环卫工不行,没有收废纸的行吗?也不行!
我说了这么多,不是要你同情我。我是想你告诉我,今后的路该怎么走?还这样天天收废纸,有希望吗?今年我都二十八了,能像孔子说的“三十而立”吗?你是作家,是有大智慧的人,你可要帮我指点迷津啊!
尊敬的户主:你好!
我现在决计要走了,立刻!马上!我给自己下了驱逐令!
我自己都吃惊,我竟在这里呆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这是一段特殊的时光,一段紧张的时光,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有打字的快乐,更有倾诉的快乐。这么些年来,甚至有生以来,我从没有向谁这么倾诉过,这么毫无保留地倾诉!这么掏心掏肝地倾诉!在这种倾诉中,我不仅得到了快乐,而且增加了生活的勇气,找回了自信,得到了做人的尊严。我要谢谢你!发自内心地谢谢你!让我满怀敬意地叫你一声“大姐”吧!
出门前,我还要向你坦白一点心迹。今天上午,我曾产生过一个念头,想要把你书房里的书全部拖走。这是我的本能反应,我的“职业敏感”。你知道吗?这么多“废纸”对我的诱惑有多大!卖的这笔钱对于我又多么重要!我需要钱,也需要从中挑一些我喜欢的书。我又不是道德模范,没有必要约束自己,放弃眼前的利益不拿。我读过《孙子兵法》,用“瞒天过海”之计,就在大白天把你这些书搬走。我的三轮车一直还放在院子外面的大樟树下呢!邻居们不会怀疑,也不会管这等闲事,还以为我在帮你搬家,是乔迁之喜呢!
这时,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说:“人哪,来到这个世界上,要坐得正行得稳,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人跟动物的区别在于,人讲道德,讲人格,讲境界,不然就是衣冠禽兽,行尸走肉。”你应该知道这话是谁说的?车大明!你的《大路通天》里的主人公。跟燕子学飞行,跟好人学好人。我不如车大明,但我可以向他学习啊!说穿了,还是你的小说给我洗了脑。
所以我立即打消了搬书的傻念头,并且,你家的东西我一针一线也不会拿。你给小偷准备的两百块钱,我放回到茶几上。你给小偷的留言条,我也给你放正,用台历压好。
既然我把自己“曝光”给你了,你这里,我是不好再来的了。但愿你记得,有一个收废纸的小伙子,读过你的作品,他希望你写出更多好作品,他也祈求你永远不要把自己的书当作废纸卖掉。那是你的心血,总有一天,它的社会价值会充分发挥出来。
我的这个留言实在太长了。我写留言的起因,也是受你那张留言条的启发。这又得谢谢你!
最后,就用徐志摩先生的诗来结束我的留言吧: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作者介绍:柯于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出版长篇小说《茶牌坊》《寒梅铮铮》、小说集《迷失的山群》《世相戏说》等多部。
编辑:zhufengj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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