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烈火穿透长夜

推荐理由：1933年，腊月十五，乌云笼罩着上海，一场秘密会议突然被冲，一半与会者被抓。陈千里临危受命，重整队伍，继续执行绝密计划。众目睽睽之下，一场事先张扬的转移险战就此展开……

《千里江山图》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打捞出隐秘而伟大的历史事件，用文学的方式去想象和呈现它的过程。作者将散落于历史尘埃中的理想主义者，重新聚起他们的精神和血肉，于焦灼乱世中躬身入局。他们是父亲，是爱人，是兄弟，他们在漆黑的夜里开始一段深不可测的航程。孤寂的至暗时刻，一个人看到什么，愿意看到什么，他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一、信仰之路

《千里江山图》是一个关于暗色时代的故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中华民族正面临内忧外患，日军入侵山海关大肆掠夺，企图分离东北，经济衰败，国民政府内部斗争激烈，同时严酷打击异己的革命力量。俄国于1917年挥起十月革命大旗，当火种传入中国，中国共产党于上海完成建党伟业，共产主义运动风起云涌，但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征程也充满艰难险阻。

直至1933年，国民政府密谋发动对苏区共产党的第五次“围剿”。城市战场中，国民政府对共产党的杀戮追击达到白热化，上海的核心革命力量遭受重创。在此关键时刻，共产党决定开展新的革命路线以扭转时局，将临时中央迁至江西瑞金，核心人物“浩瀚同志”即将秘密撤离上海，行动代号“千里江山计划”。彼时交通与人力极其有限，暗战局势瞬息万变，行动的复杂与艰苦性难以想象。以主角陈千里为中心的年轻地下党们不得不沉入暗中，隐身于市井深处展开工作，确保撤离顺利。自此，一场山河之战终于拉开帷幕。

小说的核心在于信仰，巨大的信仰之力犹如烈火穿透黑暗长夜。怀揣理想的年轻人们被压迫着，不断寻觅也失败着，当终于看到《共产党宣言》与《远方来信》，这些文字描绘着共产主义的蓝图，一个全新的世界，犹如灯塔在迷雾中指引航向。那是个少有的纯真年代，在年轻的理想主义者的心里不再有利己与利他之分，而是你我相融，同心同德，人之本性内，至善至美的根系俱在，以理想和爱滋养终得其茂盛如许。陈千里、凌汶、陈千元、林石、董慧文……他们肝胆相照，彼此理解与支持，在共同的命运中搏击黑暗，又于大时代中和光同尘，热血难凉。

在故事中，革命者陈千里始终沉稳缜密，钓出叛徒，暗中铺排交通线，挖掘关键机密，每一步都如行走于刀刃上。陈千里没有所向披靡的主角光环，更没有一贯作为爆点的野心，他只是在安静地解决问题，即便命悬一线，也只看得到每一步的扎实和辛苦，这赤子之心是“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的真实写照。他不是一个人，而是连通着中华民族古老的智慧，包括士大夫风骨，他身后有着无数的影子，在历史纵深处强劲地输出能量，时易世变，但信仰的内质相似，它本就不是为一时之争而存在，而是天下与家国。

叶启年，国民政府高层，权柄在握呼风唤雨，是陈千里的劲敌，策划数次拔除地下组织的袭击行动，少有失手，但内心深处仍存着丧女之痛，因此人格扭曲分裂成无法弥合的两半。两人之间极具张力的关系将这场生死之战拉向巅峰，叶启年曾是德高望重的教授，陈千里是前途无量的学生，但陈千里的清醒让他看透叶启年的野心和投机本质，因此选择了另一条正确的路。叶启年固然身居高位，却是个虚弱空壳，最终沉沦于权力与野心的泥淖，因此他的溃败源自反噬，是必然。

当信仰被具象化，有战斗，有长袖善舞与纵横捭阖──那是一种关于人性的演绎，地下工作者们假扮成各种身份，穿行于大街小巷，身负重任却和街头上闲逛的路人毫无异样，甚至带着市民气的热络，先要坐下来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猪杂汤再去面对危急存亡。他们行走于刀锋，踏过铁马冰河，功成后退隐离去。经历山重水复的斗争，终局一战中，年轻的革命者们作为诱饵混淆敌人视听，陈千里只身入黄浦江，从另一条路杀了特务头领，转身将小船调向苏州河，只留下一个背影。故事在此刻戛然而止，没有一丝煽情，所有的血与火都是为了这一刻，平凡又惊心动魄。

这结局让人内省。活在当下，我们有很多选择。然一生漫长，荣耀与欢愉如白驹过隙，即便在不停地获得，也依旧有挥之不去的焦虑与困惑，但等价交换给不了的，爱可以给。爱的深处是一种笃定的坚持，就像陈千里为了信仰付出一切却分毫不求，为的只是所有人都能迎来明天，那种信念让他在最危险的时刻依然忠于自己的内心，披荆斩棘，一直向前走，走过黑暗，走向光明。

二、爱如辰星

这故事中的爱情有些特别，有情人们没能终成眷属。但离别并不让人悲伤，而是一种不得已的成全。有些事情自不必说，只适合深藏于心。正如凌汶失去龙冬，以为自己已经释然，却在听到他可能还活着的消息时便开始发疯一样地寻找。陈千里和叶桃一起读涅克拉索夫的诗，周围一切都淡去，只留下蓝天、白云和叶桃的脸庞……高压而艰难的环境中，这些爱太朴素又万分明确，让人生死相许。他们是彼此世界里最纯粹的部分，尽管无法重逢，但爱却不会消失。

董慧文与陈千元的爱情是小说中最浪漫又富于青春感的一段，每次去找他的时候，“她的心情都很轻快，像信鸽从天上飞越大街小巷。”她想念他，却不能看他的照片太久，否则就会难过……这些动人细节填满难以相守的遗憾，尽管他们奔波于危险中，随时面临永诀，那爱意却丝毫未减，共同的理想与信任早已将他们凝聚为一个整体。相比较在当下的爱与不爱中，高扬的自我却时常被孤独包围，人可以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追求登峰造极的自我，最终将情感流放于荒芜，因此在深感真爱难觅时，我们或许应先叩问自己。我们朝着更大的世界行走，又在彼此之内，每当太阳照常升起时，我仍如无数个过去之日一样爱你，直到那无尽的未来。正如小说中迟暮的陈千里已经对周围的世界不感兴趣，却还会小声念起叶桃的名字。

三、叙事的艺术

故事中的物象同样值得品味，申报馆、电车、弄堂，作者的笔触将这些关键词置于小说地图各处，细致地勾勒出上海二十世纪初期的模样，令人觉得熟悉又陌生。此类物象让厚重历史彰显于俗世生活之内，是氛围感的来源，故事由一对说不清的骰子开始，引出剧情──谁是叛徒，秘密何从流出，下一步该如何做。情节点逐步展开，隐秘邮箱、被换掉的银行保险柜、金条，以具体的物象连缀勾勒出事件的图谱，这是一种精准的书写，看得到时代风物，甚至能够让人嗅到发黄信纸的味道，听到黄昏弄堂里冗杂的脚步声。这些物象的存在将陈千里衬托得生机勃勃，富有稳定的朝气，尽管辉煌旧日一去不复返，但美好未来必定会到来。

在叙事层面，正因为有生活细节做底色，激烈的斗争里便多了人情的气味，能看到一个个朴素的人将信仰化为行动细节，上楼、下楼、送信、接头、离开，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们穿行在菜市场、弄堂或包子铺里，以最平凡的理由聚集，传递绝密信息。每个人都恪守准则，即便是那些不够聪明机敏的小人物，也身体力行地为开拓出一条光明之路奋力一搏，他们所解开的不仅是“谁是叛徒”的问题，还将人欲抽丝剥茧，利刃出鞘，岁月峥嵘。

人物的语言、行为和身份地位的完美契合让其立体而生动，加之精妙修辞，让人直感栩栩如生。比如国民政府调查科的游天啸队长并不常回南京总部，却在被上司问及时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南京，常在念中──”，弄权之人往往滴水不漏。作为革命者的陈千里身手凌厉，在黑夜中只身击败一群特务，却丝毫不张扬，甚至看不到凛冽杀意，只有想要救出同伴的执着。这些精准的描述源自细腻的内心感触，质朴又浑然天成，不紧不慢，游刃有余又真挚无比，每一笔之下的感情远超表意，让整本书犹如涌动着巨量感情的海洋，余韵悠长。

这是个关于生死的故事，但死亡却并不意味着分离，他们因视死如归而永垂不朽，千里江山之上，将镌刻下这些年轻的名字，即使被遗忘也不会消失。人类的群星不会永恒闪耀，但一明一灭间已然造就浩荡辽阔的历史和辉煌无比的文明。每一颗纯洁的心上都能开出花朵，我们与生活战斗，充满喜悦和悲伤，在某个时刻咆哮哭泣，接近死亡，但这一切都没关系，因为我曾见过最炽烈的阳光。

（原载《天津日报》，作者为黄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