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温泉)
有的树死了,它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却死了。
开年,我自驾到老家通城的山凹里探亲。车开到村头,挺直一排青砖红瓦整齐的村舍,干净、利索,似小康的模样。我猛然觉得少了什么,那棵在风头祈望、接纳游子的老槐树被斫了。
啊,那种心痛的感觉,不亚于失去至亲。我黯然挥泪,这是献给故乡最伤感的见面礼。我仿佛看到老槐被砍伐时汩汩流淌的汁液,那是告别世间的长泪。
“槐”音同“怀”,即怀念远方游子,没了槐,就像没了母亲的孩子,孤独无助。树下是家,树在家在,是远程的出发点、归根的落脚地,树长千年,落叶归根,树是游子的精神皈依。
槐树,是我童年的乐园。放学时分,老师护送学生到树下,我们在树下捉迷藏踢毽子,没心没肺地玩到日落西下,土头灰脸各找各妈。多少次,我站在树下,眼巴巴盼望赶集回来的妈妈,给我带把子糖、小人书;等候穿山越岭看望我们的外婆。
那棵树是家的方向。十里八村衣锦还乡的、嫁娶婚丧的、寻根问祖的、探亲访友的、栽禾割谷的,老树是参照物。大雪封山,在盖过脚背的雪地里,向着银装素裹的高高挺立的大树一直走一直走,尽管峰回路转阡陌交错,总能走到家,影影绰绰树是心中的定位。
老槐是迎宾树,也是送客树,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送君送到大树下,心里几多知心话,拱拱手,揖别经年的老友;挥挥袖,作别天边的彩霞,长风浩荡归雁无期,踏平坎坷珍重万千。
槐树挺立村头,屹立冲天,如戟如柱,树蔸三人合抱不来。无人知道那粒种子是候鸟衔来的还是随风飘落的;无人知道树轮多少,一辈又一辈,默默地见证村庄的盛衰变迁。
树梢高耸入云,留得住雾霭,歇得下飞鸟;树冠,是南归的燕们温暖的窝;枝丫,蝉趴着“嘒嘒”唱歌;树下,拴着牛,牛眯着眼打盹,树干被牛绳狠狠勒进一圈;风车磨盘、石磙石碾,千转百转总有固定的半径,千圈百圈不离轴心,动或者不动,它待在那儿,岁月静好。
树下的土地,被大伙蹭得平整光溜。树下总有人放几条长凳。冬日,妇女们在树干上牵一根绳子,晒衣被,晒雪里蕻,各晒各的;夏夜,铺一竹床搁一藤椅,艾叶熏起来,刮嗑的打个子的码长城的,各玩各的。
应着古树的灵性,乡亲们在树下建了一个庙。正月初一,善男信女虔诚地来到槐树前,给它披红挂彩,走进庙里点一炉香,烧几张纸,磕三个头,放一串炮,祈福的,求子的,保平安的,将深深的牵挂与念想默默吐露;母亲在黑夜唤着乳儿的名字,为受吓的孩儿收魂;偶有灵柩停放一夜,天麻麻亮,披麻戴孝的亲人簇着八抬将一个沉睡的生命抬上山。
疫情暴发那年是我和先生的本命年,我们穿着红棉袄去庙里许愿,祝愿和顺安康,瘟疫早日散去,甚至祈祷在美国留学的儿子平安无恙。你信或不信,成或不成,祈愿在那儿,心之所向。千年古树让这一方人们的夙愿有所寄托,终归是好的吧。
最热闹的是每年的元宵节,村里的老少爷们在树附近闹起了赛锣赛亮。从十四就有了预热,古树上就挂起了大红灯笼。在一块平地上升起一堆大大的篝火,干柴烈火,噼里啪啦。在庙里祭拜后,12个参赛队敲锣打鼓赛起来。每家油灯点起来,火把烧起来,希冀薪火相传,家庭兴旺。村庄如天上的街市,人们赏灯猜谜,铆足劲赛声响、比速度、拼耐力,你追我赶此起彼伏,擂鼓似热锅炒豆,又似电闪雷鸣。个儿矮的小屁孩,早爬上槐树梢把热闹尽收眼底了。赛锣赛亮已有800年历史,已申请了省级非遗。或许老槐与赛锣赛亮出自同代,一个赛事,一株植物,一个得以传承,一个被人斫倒物是人非。
槐树深深地植进了我的心田。可是,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
我不敢想像,它訇然倒地的那一刻,那铜铸铁造般的躯干,是怎么被锯倒的,那一锯一斧是怎样开膛破肚的?那墨绿枝叶是怎样化为尘埃的?有没有人数过它截面的年轮?
现代生物学可以截枝复制一棵树,但复制的只是外表,唯有年轮无法复制,那是一长串生命密码。而一棵新生命成为古树,也要千百年的轮回。
两行清泪,还未风干。古精灵游走于乡野。它轻叹一声,山岗呜咽。
编辑:但堂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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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轻叹一声,山岗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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