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场大风相遇

　郑安国

我到村外去是想看看地里的玉米。这个念头从一踏上乡村公路开始，就被车窗两旁迅速蔓延开来的绿不由分说地揪扯。只是，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重叠着小路上那一个个不明原因的痕迹时，并没有与想象中任何一头温驯的牛相遇。

站在那片茂密的庄稼地里，我禁不住伸出手来一遍遍抚摸饱满而结实的玉米。类似这样一种含蓄的毫不声张的探望，会惊扰谁？我遇到了风。我看见风从茂密的玉米地里急急地闪了出来，那个身影显得异常轻巧。我一下子就闻着了风的身上沾满了玉米味儿，青青的，还有点儿甜。

被我忽略的风就这么一下子冒了出来。我这才发现它不仅仅是在玉米地里窜来窜去，我看见风从瘦瘦的高粱身上吹过，从豆子、辣椒的耳畔吹过，也从花生和红薯的头顶上吹过。

我的确没有发觉在自己面前转来转去的风究竟要干什么。这场路过的风好像并没有目的，就这么高高低低、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我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些无法掩饰的明显的痕迹，就像眼前愈来愈重的凉意像云层一样肆无忌惮地压下来，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被对方团团包围。在田野上飘荡着的风，透明而泼辣，似乎周围全都是敞亮的豁达的通道，没有墙，除了我。尽管彼此之间谁也说不清，究竟是风挡住了我，还是我挡住了风的去向。

从南山以南吹过来的这场大风，着实有些欺生，它似乎很轻易地就辨明了我的来历，既不属于身边的田野，也不属于附近的村子。的确，眼下这个汹涌的像海浪一样翻滚着的季节对我来说完全陌生了。远处不停地发出喊叫的竹涛，以及成片成片的高低起伏的庄稼地，像一些未知的所在，我发觉那就是一口绿色的深不可测的井，我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哧溜一下陷了进去，从此被严严实实地吞没。我穿着水磨蓝牛仔裤，穿着胸前带着花纹的黑T恤，脚下是一双棕色的皮鞋。这些鲜亮的、与周围极不协调的颜色，在某种程度上更加剧了我莫名其妙的慌张。

面对着与我抵触的这场大风，尽管竭力克制心里面的恐慌，但急欲摆脱与选择逃离的念头始终伴随着我。我极想蹲下身，然后找个地方藏起来，或者干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地里的任何一类作物。可那个忐忑不安的我依旧是孤零零地站着，孤零零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旷野中提心吊胆，唯恐稍不留神就会被那风毫不留情地席卷而去。实际上，来势凶猛的风或许并不认真看我，它从我的眼皮底下穿过，而根本不会把我抓住，在它的眼中，我大概还抵不上那株不声不响的高粱。

浅灰色的天空极不情愿地被风挤兑着，一点点地沉下去，像落入西边的那个早已看不见了的太阳。原以为空无一人的旷野，在我转身之际突然发现了不远处站着的两个农妇，一个着白衣，一个着红衣，两人相距不太远，各自站在自家的庄稼地里，先前扯起来的那几句亲近的零碎的寒暄，早已夹杂在风的喘息中飘远了。此时，白衣农妇的背影在高大茂密的庄稼的遮掩下时隐时现，那个红衣农妇正用铁锨铲地，每铲一次，就翻过来用锨背一遍遍地敲打。

离村子近了的时候，我发觉风小了。风试探着，脚步显得有些杂乱，纷纷从高处往低处聚集起来。那些从树梢上刮过的风丝毫奈何不得房顶上面沉稳的瓦，几番努力未果，就撕扯着，挑拨着，把傍晚的炊烟激荡得心潮起伏。看起来相对安静的风，悄悄地蹩在了墙角，单等人出门的时候便伺机跟上。不过，这时候的风依然可以轻易地把狗的叫声压住，白白的干草垛不语，牛是噤了声的，我趁机低头去系一度松开了的鞋襻。

到了村子里，有所收敛的风依然在头顶上响起，而我一点儿也不怕了。屋子里有人声，湾子里也都是晃来晃去的身影。我终于回到了安全的地方。村子里暖暖的。一只公鸡看上去远比我沉静，步履稳健地赶着回巢，偏偏一转身望见了一只母鸡，想也没想，呼扇着翅膀紧走几步追了上去。另一只母鸡则忧心忡忡地嘟哝着，阴着脸从我的眼前匆匆走过。人家门前栓牢了的那头温和的老黄牛很安详，一头可爱的牛犊在一旁活泼地拱来拱去。

风走了。等到我又来到昨天站立的那个地方的时候，看见一对勤劳的夫妇正忙着拾掇头天被风吹得意志不坚定的庄稼。一位刚从地里返回的年轻的农妇右手提着篮子，左手握着几棵新鲜的葱，极轻快地走在这个干净而清新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