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送子娘娘”

柯于明

那天飘着小雪，山路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傍晚时分，有人捎信来，说隔山的毛家湾有个女人要生了，请我岳母赶紧过去。

岳母是筠山周堡村的一位“接生婆”。山里附近几个村子的女人要生产，也都习惯来请她。这一年，岳母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又是一双小脚，还长期犯着胃下垂等毛病，本不宜再做这件活儿。可是这山里，“接生婆”很少。岳母听到口信，二话不说，背着小箱子急匆匆就上了路。

路虽只有两里远，但下雪路滑，加上岳母心急脚小，路上摔了几跤，到毛家湾时天已漆黑。这是第三胎。头胎流产，二胎夭折，这一胎又是难产，大家压力蛮大。男主人在外屋闷头坐着，产妇在床上大哭小叫，婆婆手足无措在床边转来转去。岳母一到，一边做消毒催产，一边做心理安慰，一直忙到后半夜鸡啼时分，新生儿才呱呱坠地。一家人喜得合不拢嘴，只晓得围着产床傻笑，可就是不晓得给接生婆弄点吃的，甚至一句感谢的话都冇得。岳母忙碌了十几个鈡头，最后空着肚子一个人冒着雪走夜路回到家中。

家里人听说了这件事，都怨那人家太不通情理。岳母却说：“莫怪他们，那是人家喜糊涂了，再说，人家穷得叮当响。”大家说，再穷，也不会穷得连一碗面条都拿不出来吧？这样的人家我们再不逢了！岳母却笑着说：“这回人家生了个好崽，我是跟他们一样喜呢！后天，我还要去跟新生儿洗个三朝澡。”大家问，人家请了你吗？岳母说：“没请，但请不请我都得去，新生儿的健康卫生要紧，我这心里惦记着呢！”果然第三天一大清早，岳母就背着药箱去了毛家。

接生婆这活儿不好做，一是人命关天，责任重大，既要大胆，又要细心；二是既脏又累，不管下雨落雪，三更半夜，要随叫随到。一般人都不愿做这份差事，可岳母竟然做了几十年。不是她不愿放下，是众人不让她放下，因为岳母经历了许多，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技术上胜人一筹，更因为岳母为人善良，品德高尚，不图好处。岳母接生从来是不提“出场费”的，但添喜的人家一般会给一点礼物，或是一双袜子、一条毛巾，或是几斤油面、几枚鸡蛋，岳母从来不计较，哪怕什么也不给只做一碗喜面吃了，她也是笑眯眯的。所以不仅本村的妇女生产时请她，周围几个村子的妇女生产时都来请她。岳母呢，总是有求必应，有请必往，有时忍着病痛一边吃芬必得药片，一边外出接生。

岳母之所以接生的技术比其他人好，还有一个原因。岳父周桂芳是一位有名的医生，那些年，阳新县卫生系统冇得不知晓他的。几十年间，他在县内的三溪、海口、太子、筠山等多个乡镇担任卫生院院长，长年在外奔波。一个多口之家就靠岳母撑持着。夫妻虽然聚少离多，但耳濡目染，岳母从岳父那里有意无意学到了不少医药知识。早年乡村生育，用的是传统接生法，加上一些山民愚昧的想法和行为，免不了时有生育事故发生，造成小儿破伤风或脑瘫。岳母在岳父的引导下，较早地接受了新的接生法，向产妇和产妇家人普及有关科学知识，所以在她手上从没有出过接生事故，婴儿健康，产妇产后恢复迅速。岳父一辈子看重德行，每当他回到村里，乡邻们头痛脑热的都找上门来，岳父总是耐心地望闻问切，给开药打针，从不收钱。他常说，医生不光是治病，还是行善积德。岳父的医德使岳母深受影响，都说她有一副菩萨心肠，甚至有人把她比做“送子娘娘”。

岳母的大名叫夏莲芳，娘家是几里路远的夏清村，因家大口阔，她从没上过学，但这不影响她接受新事物，不影响她处理复杂事情的能力。山里生育时，老辈子传下来不少规规矩矩，诸如：临产时，在场者只限于婆婆和接生婆，丈夫被拒之门外，名曰“避父生”。若为“讨盐生”，则用软布包一撮盐放在小儿手心。若为“踩花生”，则要剪纸花贴在婴儿的脚心。遇到“横胎”等难产情况，乡民们认为是“犯碍”，是有个“揺鼓鬼”想找替身，用一种秽气障碍了产门。这时候，接生婆就叫产妇家人找来坛坛罐罐，在床前床后摔砸起来，发出“劈哩啪啦”的声音，或是推倒屋里屋外堆放的柴堆，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以驱赶“揺鼓鬼”和秽气，让产妇逃脱鬼门关。如果这还不凑效，就叫男人拿了土铳，在屋外不停地放，震得满屋的尘土都往下掉。如果婴儿生下来不会啼哭，还是用类似的土法子，叫家人拿盆子敲，拿坛坛罐罐往地上摔，往床底下丢，甚至往床底下放土铳。这些习俗由来已久，代代沿袭。到了岳母接生的这个年代，一般人也知道，这都是迷信色彩的愚昧做法。当岳母碰上这些的时候，她并不是简单地一律斥之为迷信。她觉得这些习俗中，有的也含有一些合理成分。比如，用声音刺激催产、催啼，若把握得恰当，可能会有一定效果。至少，有些习俗有一定心理暗示作用。在实际操作中，岳母遇到再困难的情形也保持冷静，比如催啼时，产妇家人敲盆放铳她不反对，自己则认真地忙碌着：为婴儿“挖口”（用指头抠出婴儿口中的污秽），抱着婴儿拍屁股，活动婴儿四肢，甚至口对口做人工呼吸。经过她一番调理，婴儿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

婴儿一哭，大家笑了，接生婆更是喜在其中。岳母说，每有一个新生儿降生，每听到婴孩的第一声啼哭，她心里就特别地舒坦。

这时候，要是别的接生婆，会拿了主家的“利市”（红包）就走人，而岳母总要给产妇和家人交待许多。包括如何注意婴儿卫生，如何给产妇加强营养，如何催奶……而且第三天，不要主家请，她会准时上门来给婴儿“洗三朝”。

“洗三朝”对于婴儿来说非常重要。传说婴儿是送子娘娘送来的。婴儿出生的第三天，她要过来看看。如果婴儿收拾得干干净净，人们喝喜酒、吃长寿面，表示这户人家疼爱婴儿，她就放心了。否则，她认为这家人不喜欢婴儿，就要将婴儿带走。所以主家要请“洗娘”来给婴儿“洗三朝”，要请亲戚朋友吃“三朝饭”，请村里人吃“长寿面”。

今天，岳母来到了毛家。她的身份已由“接生婆”变成了“洗娘”。她先用带来的艾蒿熬水，在水中放几枚鸡蛋，等水开后捞出鸡蛋，稍冷后在婴儿头上滚动起来。这叫“起伤”，认为滚过后可以祛风，免受惊吓。又将艾水倒进木盆里，在水里放几枚铜钱，以示日后主家钱财丰盛。再添进生水，以免婴儿日后怕生人。接着，她又抱着婴儿在房门后面向门神作揖，认为这样孩子会胆子大些。这时，主家端来了松柏树枝煮好了汤汁，在盆外放些辟邪用的菖蒲叶、桃树叶。岳母开始一面为婴儿洗澡，一面念起来——

洗三朝，洗邋遢，

三朝洗，洗金嘴。

洗去邋遢穿宫衣，

洗出金嘴状元提。

洗了儿手掌官印，

洗了儿脚骑马归……

边唱边洗中，岳母还不时用手在空中画着圆圈，意思是要将咒词化为一道道守护生命的屏障，保佑婴儿平安。

事后岳母对我说过，做着这些的时候，她心里也好笑，但“有例不可灭”，大家都这么做我也跟着做吧，至少主人家心里踏实，这就够了。

岳母把洗好的婴儿交给产妇，对她交待了一番如何护理婴儿的话，就回家了。主家蛮穷，既不请亲戚吃“三朝酒”，又不请村邻吃“长寿面”，只包了八枚鸡蛋硬塞给岳母，就算是当洗娘的“利市”。

八枚鸡蛋当一回洗娘？有人笑岳母。岳母说：“要得发，不离八，听说那伢崽长得白白胖胖，这比什么都好。等那伢崽满月时，我还要去当一回洗娘呢。”

说来也巧，岳母好像有一双神奇的手。那些啼哭的婴孩，每回到了她的手上，立马就乖乖顺顺，不哭不闹。这话传开来，越传越神。岳母也当我们的面验证过，果然如此。

岳母把婴孩抱在怀里，一脸慈祥的微笑，两眼弯成月牙儿。一束阳光从亮瓦上漏进屋来，正投射到她身上。这一刻，我俨然看见了一尊“送子娘娘”的塑像。

在中国民间宗教信仰中，“送子娘娘”是掌管生子的神。有的地方称“注生娘娘”。我曾在厦门的城隍庙、东狱庙看到过“送子娘娘”的尊容：她一脸安详地端坐着，怀里抱着娃娃，亲切和蔼。但不是所有的庙里都供奉她，她是道教神。而在我们山里，只要是庙宇寺观，都会供奉“送子娘娘”，而且是香火最旺的神。因为乡民们相信多子多福，祈望送子娘娘多多赐予子嗣。而那些婚后久不生育的妇人则更是心急火燎地向送子娘娘烧香求子。她们满心虔诚恭敬，不拘时日，经常到庙里摆上供品，拈香抽签，跪拜祷告。如果得了子，还要来“还愿”，带上油、鸡、酒等供品，再次来烧香拜谢。如果还没如愿，则继续求，有的要去几十里远的庙里求拜，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风雨无阻。据说只要心诚，总是会灵验的。因此，送子娘娘面前的香火总是十分旺盛，直到现在还是如此。尽管现今久不生育的女子懂得去医院，求助于大夫，但同时也要来送子娘娘面前烧一柱香磕几回头。因为，送子娘娘在她们心中代表着希望和美好，寄托着向往和追求。

我想，乡亲们把岳母比作“送子娘娘”倒是蛮贴切的。几十年来，经岳母亲手接生的究竟有多少人，谁也不知道，她自己也记不清楚，只晓得不少家里父子两代都是她接生的。在她做“接生婆”的生涯中，也不知多少回遇到妇人难产，而她总能化险为夷，用温暖而神奇的双手托起生命的太阳。至今，那些当事人还在传着岳母那些感人的故事。

是的，岳母就是大山里的“送子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