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于明美文】故乡湿地的精灵

随着一批批冬候鸟陆续从遥远的北方迁临，一望无际的网湖湿地，鸟们的“天堂狂欢”再一次掀起高潮：这些长着翅膀的快乐精灵，千羽万羽，铺天盖地，或在青碧如镜的湖面上轻盈飞舞，或在蔚蓝的天空中翩翩翱翔，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甩出一串串清脆的鸟语。冬日的暖阳投射到它们的羽翼上，泛出一种神秘而幸福的光泽。

站在湖水中露出的一块大礁石上，我静静地观赏着这场鸟类“大联欢”，心头涌起一份感动：这才叫“万鸟翔集”，这才叫“百家争鸣”，这才是“天簌之音”，这才是“和谐共生”！如果说“生态阳新”是一篇宏文巨著，那么眼前这些漫天飞舞的鸟影，每一只就是一个优美的标点符号。

主人提供的一架高倍望远镜，把远在数百米外的鸟群拉到了眼前。我惊喜地发现，自己竟能与鸟们靠得这么近！我清楚地看到数百只白琵鹭，看清了它们琵琶似的长嘴，仿佛能听到优扬的琵琶曲儿。我还看到一大群小天鹅，正在水中追逐嬉戏。这可都是来此越冬的珍稀鸟种。更让我感到幸运的是两只东方白鹳闯进了我的镜头。它们更是难得一见的珍稀濒危鸟类，黑白相间的宽大翅膀展开来，携风带雾。它的长喙和脖子优雅地前伸着，它的眼睛炯炯有神，闪着一种敏锐的光。我甚至感觉它也看见了我，与我对视了。一瞬间，我竟有些激动。我非常渴望与鸟对视，渴望在对视中走进一只鸟的内心世界。

我一直相信这些鸟儿是有灵性的。它们野生野长，虽没经过人工训练，却具有生存繁衍的诸多智慧：不仅有觅食、筑巢的技能和避险、抗病的本领，还会谈情说爱、生儿育女。尤其是这些候鸟，飞越千里万里，历尽艰辛，从不迷路，每年按时抵达这片湖水沼泽。不能不相信，它们心中有惦记，眼中有风云，它们凭借了情感的力量，经历了意志的考验。

相信鸟有灵性，跟我受故乡民俗文化的耳濡目染有关。在老辈子乡亲看来，人死后魂灵会羽化为鸟，反过来说，这些各色各样的鸟，就是人的灵魂的化身。小时候，一只白头翁飞来我家门前，我正要捕捉，母亲说，它是我们祖上变的，不要捉。从此，我对这种鸟非常敬畏，任它啄食屋场晒筐上的粮食，从不驱赶它们。乡人不仅相信人死了会变成鸟，而且相信鸟可以变成人。我曾听村子的老人讲过“鸟变人”的故事。说是在富河边有一后生家，看到几个女的在河边洗澡。后生家开玩笑，悄悄上前把一套衣裳藏了起来。一会儿，大家洗完澡穿起衣裳都走了，而这个找不着衣裳的女子只好留下来。后来两人结为夫妻，还生下一群伢崽。有一天，女的告诉后生家，说她是鸟变的，她的那身衣裳是她的翅膀。男的不信，把藏了多年的衣裳找出来，打开一看，果然是鸟毛做的。女的说，我穿给你看看，她一穿，立马变成了一只洁白的鸟，扇着翅膀飞走了。

多年后，我读到了《羽衣仙女》的故事：“豫章新喻县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鸟。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复以迎三女，女亦得飞去。”这是东晋时期的干宝在其《搜神记》中记载的。后来，鲁迅在《古小说钩沉》中也辑有这个故事。

这里的“豫章”即今日之南昌。这里的“新喻”，有专家考证，就是“阳新”。为此，我特地致函著名民俗学家、华中师范大学陈建宪先生。陈先生回复道：“……所询阳新女鸟故事，见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江水》，原文为：‘江之有岸，富水注之，水出阳新县之青湓山。西北流经阳新县，故豫章之属县也。地多女鸟。’，另晋人郭璞所撰《玄中记》曰：‘阳新男子，于水次得之，遂与共居，生二女。悉衣羽而去。’……”

据此可以推定，这个《羽衣仙女》的故事就发生在我的故乡。虽然阳新历史上并不是南昌的属地，但南昌与阳新紧紧毗邻，也曾同属楚地。退一步讲，说这个故事发生在南昌和阳新这一带，肯定是准确的。重要的是，这个故事至今还在阳新民间流传，还“活”在乡人的口中，这不就是最重要的佐证吗？

“衣毛为飞鸟，脱衣为美女”，多么奇特的幻想；故事的结局虽令人惋惜，而过程是那样美好，令人浮想联翩。

当我今天倚立网湖岸边，观赏这些仪态万方的飞鸟时，脑海中始终萦绕着这个《羽衣仙女》的故事。我不知道这260多种鸟类中，是否真有“羽衣仙女”？不知道这60多种国家一级、二级保护野生珍鸟中，会不会演绎出“人鸟因缘”的新故事？但我知道的是，美丽的神话一定寄寓着人们的美好愿望，民间传说表达的是乡亲们的精神追求。

我还知道的是，在出现过“羽衣仙女”的故乡土地上，至今流传着许多爱鸟习俗。比如，插秧季节，农家禁止对秧鸡进行捕捉。因为它是秧神的化身，得罪了秧神，你哪有五谷丰登？这里还有“春不猎雉”的老规矩，春猎时碰上野鸡一律放过。因为乡人有把野雉当凤凰，又视凤凰为太阳神。所以“雉”是太阳神的化身，是乡人的图腾。摘柿子了，他们会故意留些柿子在树梢上，给鸟们吃。若是燕子飞来屋檐下，主人会欣喜不已，设法留住。至于网湖一带的渔民对鸟类更是有许多禁忌。在被列为省级湿地自然保护区后，管理部门采取了诸多措施引鸟护鸟救鸟，当地百姓视鸟为贵客上宾，珍爱有加。

正因为这样，每年有占全国鸟类品种约18%的8万多只鸟儿云集于此。它们不远万里向这儿迁徙，北自西伯利亚，南自澳大利亚，把这方湿地作为理想的繁殖地和停歇地，而且这些年，归来的珍鸟一年比一年多，不少候鸟变成了留鸟。

这样的结果让我更加相信，这些鸟儿是有灵性的。它们飞得高，看得远，见得多，长智慧。随着网湖湿地生态越来越好，生物多样性日益丰富，它们必然会选择这一方乐土，这一座鸟的天堂。这些聪明的鸟儿也一定能感受到，这儿不光有大美自然，更有人们的纯朴友善，有亲鸟爱鸟的乡风良俗，有更多的安全感和幸福感。

因此我要说，栖息于网湖湿地的鸟不同于其它地方的鸟。别一样的山川湖泽，别一样的生命营养，别一样的树风草露，别一样的吴头楚尾文化浸染，会让它们更加灵醒，更有精魂，更能与人心有灵犀，同频共情。它们是天地间最美的舞者，是世上最浪漫的艺术家。它们中虽不一定有“羽衣仙女”，但每一羽都是自带光芒的圣洁天使。它们漫天泼洒的每一声鸟鸣都是福音，带给人们诸多美好和吉祥。

啊！网湖湿地的飞鸟，我故乡最美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