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于明美文】怜夜曲

昨日冬至，在北半球，是白天最短、夜间最长的日子。昨夜一晃过去了，可我也没感觉着，这个最长的夜晚有什么特别，倒是跟往夜一样，它被“斩头去尾”了。它的“头”被灯红酒绿的城市繁华“掐”去了一大半，它的“尾”又被赶早的行人和赶路的车流“抹”去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就没有了完整的夜。字典说，“夜”是从天黑到天亮的一段时间，跟“日”、“昼”相对。夜的本色是黝黑的，苍茫、深沉而朦胧。偌大的夜幕垂下来，笼罩着大地……人们“日落而息”，倦鸟返林，一切归于安静。

这个时候，如果你来到城郊的旷野，或是开阔的河岸边，举目四望，夜色渐次弥散开来。远山近水的轮廓柔美起来，天和地渐渐靠近，慢慢地亲密。花草树木换上了清软的睡衣，若隐若现，虚幻奇妙，湿润的水汽开始呵护它们。阴影绰绰的景物中，虫声四起，卿卿我我，一曲和谐交响。土地和各种花的香气大胆地放射开来，直沁你的心脾。天并没有黑透，朦朦胧胧的光影淡若烟气。抬头望，星星不多，但开始眨着媚眼。一会儿，月亮升起来，周围的景物更添几份神秘。夜的天空无限辽阔，无数星座用光的手与我们相握，把天地人贯连起来，凝聚起来……宁静的夜完全地覆盖了，空气中传递着一种无形的神秘能量，让人充分放松、安宁、舒适、惬意，沉浸在夜的玄妙里。

遗憾的是，多年没有上面那种体验了。我身边的夜全然已是另一种模样。前几年坐航班夜飞，每每望见地面上出现红亮的一片，我就知道这是在飞经某个大城市。世界上的城市几乎都成了不夜城。当时就觉得，这人类真是太伟大了，否则，这个地球会是漆黑一团。但是转而一想，这未必是好事。随着人类文明的演进，随着人类无休止的开发，地球已是百孔千疮，许多资源正在被无节制地破坏和浪费。谁说这夜色不是一种宝贵的资源呢？好端端的夜啊，被人们搞得支离破碎，一塌糊涂。再看地面上那一处处红红的夜光，是不是人类自挖的火坑？如果说，人类对这种恶劣的情况还不自知，那么动物们早就感到深受其害，感到无所适从了。人类的灯光搅乱了鸟们的作息时间，搞得它们半夜就醒来乱叫乱飞，搞得它们都生不出蛋来了。公鸡呢，也不知道它该不该夜啼，该什么时间夜啼。

人类可不管这些。人们就喜欢灯光，喜欢灯红酒绿，喜欢灯火通明，喜欢“不夜天”。我们追求灯火辉煌，热衷于“亮化工程”，沉醉于各种“灯光秀”，并把这些等同于城市的繁华和发展。更有人搞起了“人造月亮”，要让地球彻夜如昼。殊不知，我们是在做着愚蠢的事儿，把白天拉得长长的，把夜晚挤压得短短的，甚至没有了夜。好好的夜，被压扁，被蚕食，被肢解，被侵占，被屠杀。

这是一个多大的误区啊！既辜负了自然规律，践踏了宇宙初衷，也违背了造物主的意旨。日和夜是阴阳互补、不可分离、平起平坐的。在希腊神话中，黑夜女神叫倪克斯。她是定数女神、报应女神和因果女神的合体，具有三种超神身份，不仅神位崇高，而且具有同时制约凡人和众神的强大力量，连天帝宙斯也敬她三分。她住在黑气弥漫的冥界，每当她驾驶着战车飞上天空，便用夜幕笼罩大地，世界便浸入宁静。中国没有夜神，但有月亮神。她是中国民间流传最广的神仙之一。崇拜月神，在中国由来已久。黑夜来临，月亮便给人带来光亮；月色朦胧中，使人产生许多美丽的遐想和动人的故事。“嫦娥奔月”就是其中著名的一个。夜神司管着黑夜，月神司管着星空，赐给人类最美的夜色。这纯粹的夜的黑，这洒满月光的夜，是上苍馈赠给我们的最大财富和福分。

夜是用来调整生命节奏的。人需要劳碌，也需要休养，这是生理需求。上帝给人安排了生物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干吗要打破这生物钟？夜来了，就该让血平淌下来，像条小河，缓缓流动。如果不知劳逸结合，不知张驰有度，一味夜以继日，焚膏继晷，那与“自残”无异。

夜是用来静心的。夜夜饭局酒局，灯红酒绿，非醉即赌，这是干嘛呀！夜来了，就该回家来，慢下来，静下来。都说这个社会浮躁，说谁呢？你不就在其中吗？现在的人大都浮躁得很，静不下来，常常兴奋得“今夜无眠”，把夜不当夜。要知道，浪费的是你的夜，也是你宝贵的安适、宁静。

夜是用来思考的。造物主设计夜，就是故意让人闭上眼睛，静下来扪心自问。民间有句俗语：“上半夜替自己想，下半夜替别人想”。中国的君子们对自己还有个更高要求：要“一日三省”或“三省吾身”。夜景是幽美邈远的，也是深沉理智的，当忙忙碌碌的现代人置身于宁静、宏阔的夜色之中，就容易得到富有深刻哲理的人生思考，让智慧之美在沉思中顿悟。

夜是用来抒情的。美丽的月亮不见了（视而不见），美丽的星星不见了（没心情看），没有想象，没有思念，没有浪漫情怀，多么可惜啊！没有“床前明月光”，没有“对影成三人”，没有“天涯共此时”，没有“千里共婵娟”，这人生是多么的无趣，多么的残缺，多么的庸俗委琐啊。

夜是用来仰望的。世人常常为眼前的利益和欲望蒙蔽，四处奔波，终日埋头赶路，无暇把目光投向夜空。其实星空是人类生命里拓展胸襟和格局的导师，千万颗不眠的星眼会给我们传递无限的信息，照亮我们蒙昧的心灵。撇离滚滚红尘和喧嚣的白日，夜晚更适于人心境的沉潜，更易于心灵的放飞。

夜是用来做梦的。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是人生的补充和延伸，白日里不能做或无法做的事，在梦里都能实现。没有梦的人生是缺憾的、愚蠢的、干涩无味的。梦当然应该在夜里做，如果是“白日做梦”，则是胡思乱想了。

因此，我们有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善待夜，爱护夜，期待多情的夜神天天幸福降临，期待拥有完整而美妙的夜色。而眼前，可怜的夜啊，被人类涂改得面目全非了，直教人怜惜、同情。我真想成为一只夜莺，为夜而歌，而呼，唤回宝贵的含蓄、清逸、和谐、宁静，唤回不可丢失的辽阔胸襟、浪漫情怀、七彩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