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手艺心意兼具，作品才能内外兼修—— “写作是手艺活儿，更是心意活儿"

作家刘庆邦

《花灯调》刘庆邦　著

刘庆邦先生的长篇小说《花灯调》，讲述了深度贫困的高远村脱贫攻坚的故事，驻村第一书记向家明是主角。我读着读着，不由得两眼发潮，暗笑自己读书还读得动了感情。然而当我读到《花灯调》的“后记”，又为自己的“两眼发潮”感到骄傲——这就是一部字里行间饱含深情的著作！

刘庆邦先生说，“写作是手艺活儿，更是心意活儿。”这是他的写作观。显然，作家的写作需要“手艺”，没有这门手艺做不了这个活儿，然而单有手艺还不行，想把活儿做得好，还需要有“心意”，而且，心意更重要。我想，手艺好能保证好看，心意足才保证耐看，作家手艺心意兼具，作品才能内外兼修。

在《花灯调》里，作者的心意体现在责任、真诚，也体现在把理想照进现实，还体现在把个人经历融入时代进程。刘庆邦是在少年时经历过贫困、体验了挨饿的那一代人，几年前老家的县还是贫困县，老家的村子还是贫困村，还在老家的大姐、二姐以及外甥家还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他说，“我准备了大半辈子，酝酿了几十年，终于把这本书写了出来”，可见这本书在他心中的分量有多重。这是怎样的写作过程呢？“从夏写到秋，从秋写到冬，又从冬天差不多写到来年的立春”，“每天都在写，一天都没停”，“我常常写得泪眼模糊，看不清稿纸上的字迹，不得不抽出一张面巾纸，搌一搌眼泪，才能继续写下去”。静静地想想那个情景，刘庆邦先生在写作这部书时，“心意”真是到了。

作者在稿纸上书写，然后由他的夫人帮着录成电子版，采用的是手机语音输入。作者说，“我很喜欢听妻子读我的小说……虽然闭着眼，但听着听着，仍挡不住有眼泪涌出。”庆邦先生的夫人是位“好读者”，她读出了作者想要表达的那种味道、那种感觉、那种情绪、那种氛围。

《花灯调》是现实主义著作。“花灯调”属于民间，来自生活，反映生活，融于生活，悲苦时唱悲苦，喜乐时唱喜乐。在《花灯调》里，眼泪出现的场合多样，表达的情感丰富：幸福、快乐、思念、激动、悔恨、惭愧、委屈、痛苦、伤心……“花灯调”作为书名，以及在书中出现的“流泪”，都是来自现实生活的一种象征——“花灯调”是群众内心声音的唱响，“眼泪”是人们真实情感的流露。

那么，看看书中主人公的泪是为谁流的吧——

母亲明确支持她驻村，“家明给我讲了高远村一户贫苦人家的情况，边讲边掉泪，我听了也掉泪。”妈妈说，不能忘了受苦人哪！为她的驻村脱贫，全家总动员。

她和丈夫通电话，说高远村“实际情况比我想象的糟糕得多，我连大哭一场的心都有。一说到哭，向家明眼里马上涌满了泪水，说话声音也有些哽咽”。困难，很大很大。然而她的泪水，真不是怕困难啊！

她到镇里谈情况，“说到贫困现状，向家明难免举一些实例，说到一些细节。说着说着，她就沉浸其中，声音低沉，两眼濡湿”。贫困情形，历历在目，让人动容。

走访一户村民，84岁的大妈说起生活不易“就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向家明哪里受得了这个，她的双眼顿时就起潮了”。看着眼前的老人，难免想起自己的妈妈，她要让老人生活好起来。

她寄予厚望的扶贫项目种核桃，硬是被砍掉了，她给上级领导讲这件事，“我想不通。有时夜里睡不着，我还在想，可越想越不通。想着想着，有时还觉得有些委屈呢！说到委屈，她所受的委屈仿佛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心中热浪一打，竟哭了起来。她热泪奔涌”。终于，项目批了，“她一激动，满眼含泪”。做点事，不容易，念兹在兹，日夜操劳。

省里官方的验收过了，父亲又赴现场来了一次认真的、严谨的、一丝不苟的“民间验收”。她无意间听到了父亲的夸奖，在接受采访转述父亲的话时，“她突然感情大动，泪飞如雨，泣不成声”，“哭得一塌糊涂”。是啊，她很重视、很在意爸爸的看法。

当然，还有一些努力控制情绪的，如“青涩味不但呛鼻子，好像对眼睛也有刺激”，“眼圈几乎红了”，“抽了一下鼻子”……还有两次是因为个人的事，错失检察官岗位“眼中闪烁的泪光”，子宫癌前期病变“疼得她眼泪都顺着两侧的眼角流了下来”，而这些都没影响她为脱贫攻坚继续奔走……

向家明的“失态”一哭，是为了给村里的红高粱争取稳定而高价的销售协议。从来滴酒不沾、明知喝一杯都“会失态，会出事”，但是“她一闭眼，一仰脖子，很悲壮似的，把一杯酒喝了下去”，结果，她先是离席，头仰靠在沙发背上，闭着双眼，眼泪顺着眼角漉漉地往下流，然后“突然哭起来，她热泪奔流，哭得呜呜的，边哭边在沙发背上滚脑袋，说：不行了，我要死了……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妈呀，这到底是为什么啊”。这一次，打动了在场每个人。好在，收购公司经理没有食言。

最后一章，却有最多“泪点”。向家明获得“全国脱贫攻坚贡献奖”，到北京领奖。从北京回来，未到家就得知妈妈已经去世，“她咬住了牙关，但咬不住眼泪，眼泪已奔涌而出”；回到家就扑身跪地，对着母亲的遗像“边磕头边哭”；她含悲忍泪离开家，想回到村里投入工作，然而，一提起母亲，就禁不住流泪。

泪为谁流，泪为啥流？我相信，流泪是每个人都有的经历。有的人“泪窝浅”，容易掉泪；有的人“心肠硬”，含悲也能忍住泪；有的人“没心没肺”，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可是，有把“眼泪流干”的人，没有“一滴泪也不掉”的人。一个人真要不会流泪，可能会是一个问题。流泪并不全表示软弱，“眼泪有时还是很有力量的”……

书中那些让人落泪的情景，来得自然而然，合情合理。每一次，刘庆邦都在“现场”，他是当事人，或相关的人。“泪水会说话”，在恰当的一个“点”上，它一出现，就让人“懂”了——只要不是置身事外，谁都会感同身受。所以，不是作者要让人物流泪，而是在此情此景，人物自己会流泪，应该流泪。当我懂了那些“泪点”，甚至自己也“两眼发潮”，就已经和故事发生了密切联系。

（原载《北京日报》，作者马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