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荠美忽忘归

金克巴

在冬日生机寂寥的田野上，与紫云英一起守得春暖花开的还有荠菜。荠菜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令我不敢等闲视之。毫无疑问，荠菜是一种为人津津乐道的野菜。野菜的功用，除了它们是大自然慷慨馈赠的天珍，可以撩拨人类的味蕾，大抵还兼具理疗功效。朱元璋第五子，周定王朱橚做过一桩功德无量的事——编纂《救荒本草》，在我看来，一本小书可以盖过他作为藩王的其他功业。

前人很早就对荠菜情有独钟。《诗经·谷风》间接肯定它，“谁谓荼苦，其甘如荠。”我们楚地的先贤屈原是比物此志方面的方家，他说，“故荼荠不同亩兮，兰茝香而独芳。”俨然把荠菜比作君子。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如是写道：“冬，水气也，荠，甘味也，乘于水气而美者，甘胜寒也。”其后，众多文人墨客纷纷加入到夸赞荠菜的行列。苏东坡不愧是美食家。他在徐州任上，领导百姓赢得了抗洪救灾的胜利，百姓专程到他府上表达谢意，顺便送他一些猪肉。鱼水情深，推是推不掉的，看着眼前的猪肉，苏东坡抚须一想，那就回赠呗！于是在他指点之下，一道香而不腻的“东坡肉”出炉了。苏东坡是独具慧眼的美食家，自然也不会放过乡野的荠菜。他在黄州时，给卧病在床的朋友徐十二写信，极力向他推介荠菜羹，理由是“虽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后来被人美其名曰“东坡羹”。在久旱未雨的日子，蔬菜一时接不上茬，苏东坡时常围着麦田寻觅荠菜。

较之苏学士爱吃荠菜，陆放翁可谓不遑多让。荠菜轻易就抓住他的胃，冲淡了他对钓游之地的酽念。故乡的野蔬让他牵肠惹肚，然而一俟荠菜逞味之时，他就乐不思蜀，正如他诗中所道，“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美忽忘归”。他对荠菜一直青目有加，在他看来，“惟荠天所赐，青青披陵冈。”为了寻觅荠菜，苏东坡曾经绕着麦田兜圈子，陆放翁则在房前屋后巡睃。荠菜，实乃上天对人的眷顾，有了它即使居陋巷，箪食瓢饮，亦不足为虑。于是，陆放翁吟出了“今朝盐酪尽，荠糁更宜人”的诗句，区区野荠，可破愁城。即便已是耄耋之年，他还不改对荠菜一往情深。当春姑娘袅袅娜娜地走过，只留下影影绰绰的背影，荠菜终于经不住时光催促，开出一片雪白的小花。须发如雪的陆放翁谛视之间，有些怅然若失，他随口吟哦：“食案何萧然，春荠花茗雪，从今日老硬，何以供采撷？”——情系田间上的野荠，难道这就是那个“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陆放翁？

在冬与春拉扯的夹缝里荠菜长得正好。当许多草木知命不忧，拧紧生机的阀门不与严寒作正面交锋，荠菜对寒冷却保持足够的耐力，它的基生叶像莲座一样贴地伸展，为了跟寒峭的季节多一些对话的筹码，它也会牺牲一部分叶绿素，因此到了隆冬，野地上的荠菜叶片看上去是赭黄色的，似是一种微醺的颜色。诗人艾青曾经这样跟我们讲述生命：有时／我伸出一只赤裸的臂／平放在壁上／让一片白垩的颜色／衬出那赭黄的健康／青色的河流鼓动在土地里／蓝色的静脉鼓动在我的臂膀里。我想把这几句诗献给冬日的荠菜。

辛弃疾诗云：“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妻的娘家在皖北平原，前年春节，我们去走亲访友。妻提议，我们去采荠菜，今晚包饺子。好啊，首先欢呼雀跃的是我，我已经跟荠菜睽违太久，居然想不起天寒地冻正是荠菜美味之时。妻的娘家房前屋后到处都是荠菜的乐土，没过多久，我们就采集到足够晚上包饺子的荠菜。小小厨房里飘出荠菜香气。我跟一顿荠菜饺子近在咫尺。孰料，一墙之隔的叔叔邀我前去吃酒，盛情难却，只得在酒香四溢中随遇而安。

入春，荠菜生机勃发，到了二三月便会抽薹，开出一片素雅的小花。此时荠菜已经与人的味蕾分道扬镳，但是它依然让人为之着迷，明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记载，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